就在上一章中提到的那个晚上,斯哲对鹿欣说的其中一句话,令我印象特别深:“杜生和那位革命者,他们共同的特点在于:当需要在一份自身无法承受的精神重负和平凡的活着之间做出抉择时,他们放弃了活着,这就是他们成为英雄的理由。”
斯哲为什么称他们为英雄?就因为上述提到的这个抉择吗?那世上岂不是有很多英雄!
如果有了这种想法,说明你并没有完全了解“一份自身无法承受的精神重负”是什么。你可以想象——那些为了国家而死的战士、写下“众女嫉余之蛾眉兮”的尊严诗人们,这些被写在历史书中的有名字的,活生生的人。他们所承担的精神尚未达到“重负”的标准。
那是不是说,那些立下英雄事迹却没被人们铭记的人,他们承受的苦痛就足以被称为“精神重负”了?不然。斯哲所说的精神重负,是那些遵循自己内心而实行在自己心目中要高于生命的价值的行为的人,并且这些人还会因为不被理解、被历史桎梏而遗臭千年,被人们为了各自时代的发展目的而左右来左右去。
如果在明白这个道理的情况下,明白自己即便是献身于伟大,却仍有可能被不被理解的世人贬低到无耻小人之下时,依旧要选择那条鲜有人要走的路的人,才是真正选择了“一份自身无法承受的精神重负”的人。这已经不是出于对自己名节的追求(正是很多人误解的地方),已经从一种坚持化作一种信仰。
坚持与信仰的抉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是否有主观上的消极情绪。
一个人坚持要做一件事情,说明他知道这件事情的结果会给他带来巨大的积极影响,但他知道这个过程的艰难之处,这时候才有坚持的用武之地——为了达到积极而勇敢面对消极,这就已经是勇气可嘉了。
但何为信仰的抉择?它之所以叫抉择,是因为它把对一切的事情都看做一种选择,一种实施信仰的选择,答案永远只有做与不做。它是一个瞬间性的动作,这就已经和坚持区分开了:延续性的“坚持”注定要与它分道扬镳。
坚持是为了实现单一目的而忍耐着做困难的事情,可信仰是将一切事情(包括困难的和容易的)都当做通往圣堂的路。一个是虔诚教徒的禁欲修行,一个是摧枯拉朽之疯狂者的一切行为的总和。
如果这样一区分,很容易将一些“故意而为,打心底里是处于被人们铭记而选择这条路”的糟粕之人区分开来——某些无病呻吟官场冗杂,且不断在文章中强调自己的高洁品行来自我与他人催眠,却不愿意从容就义,却仍然沉沦于现实,想要寻找一条苟活出路的诗人们。他们就是糟粕之人的典型代表。
“你能说隐居诗人们不渴望诗篇被传颂不是最高洁的方式吗?谁都渴望自己的骨气不被世人们忘记。这些诗篇引朝廷官员们恼怒,就如同现如今的人们同样会对此不屑与反感:人们觉得,要么贡献朝政,要么贡献文学。当一切与‘贡献’挂钩,与发展挂钩,就已经抛弃了作为‘个体’的感情体验。他们完全看不起任何诗人,只是看得起结果,和记载。”斯哲如是说。
是!如今的哪个评价者看的不是结果!可能有人要问了:同样有那些没写下华丽诗篇却仍被铭记的人啊,难道人们评价那些诗人是看结果的吗?
这种想法出现了一个谬误:结果并非是诗人结下的,是后人结下的。“结果”的意义是:他写的诗有否传诵至今,他的高洁有否为鲜有可考史书记载。这样一来,一切都浅显易懂且合情合理了。
你能说当代人会为一个没有任何史书记载,也没有任何诗篇传颂,而空有一个名字留下的诗人称赞其伟大吗?
他们的内心是孤独的,因为不被理解,他们逃脱了官场,不再为功名利禄桎梏。但他们逃不出为自己正名的可悲道路,他们永远逃不出为名节桎梏的套子。在斯哲眼里,这类人是统一的,没有本质区别的。
如果没有逃脱出一生都在苦苦追求的缥缈不定的东西,这样的活着不如早些死去吧,埋进土里,好在死后让作品早些再现新的伟大。让世人早些为自己造一座高大的坟墓和高大的石像来纪念,再过几百年后就算被拆除也不足惜。
而杜生和革命者,之所以能被称为英雄,是因为他们属于第三类人。
当一切都回到自己的良心,一切在躯壳外的纷争就结束了。他们自私,因为与所有人不同的是——迫使他们做出抉择的是决意不与任何人和解的准则,是信仰,是要用生命去捍卫的底线。
当一个人为了信仰而奉献出一切的时候,有且只有别人会觉得疯狂。这些投奔信仰的人们,让旁观者觉得可怕恐惧:恐惧于他们的狂热,对于自己追求之物的不带任何怀疑的信任。
这时候的旁观者总觉得,这些人是疯子:“因为他们好像没有恐惧,好像愿意为了信仰付出一切。没有恐惧!这难道还能被称之为人吗!”
但难道那个人就没有恐惧吗?那个疯狂陷入信仰中的人,难道就抛弃了作为人的所有软弱了吗?
不可能,每个人都是软弱与恐惧的囚徒困兽!
上述的,斯哲的这番思想,让鹿欣想起了杜生曾说过的一句话——当时的三人被押送着前往失火的村子,在警车的后备箱。轮子在泥路上行驶且轰鸣。当时的一处颠簸让沉睡的鹿欣醒了过来,偶然听到了那一句:
“我们看不见未来我们的名字会和怎样的定语搭配在一起。”杜生当时说着,林九就在一旁听。
是!所有人都为这个难以得到解答的课题困扰了数年——我们现在做着事情,我们根本不知道未来的人们会如何看待这些。那些说“不去想未来,好好活在当下”的人们是多么肤浅,肤浅到自以为能骗过自己的潜意识。他们的潜意识一直在为了规避被未来的人们耻笑而谨慎行事,他们却浑然不知!
未来会怎样?我们的名字是在驱魔书上还会是在罪诏上?没有任何的人比当时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杜生更能体会到屈服于时间麾下的意味:我们都是想要触碰四维的禁忌的三维低等生物,却都最终被它支配。这道只有在梦想中可以被打开的缺口看着是那么遥远,遥远到再高傲的人也会低下头来。
我们永远无法决定或准确猜测,未来的人会如何看待我?你?作为独立存在过的个体?任何一个千古为人在当今的社会都无法生存下去,不是因为时代的落差,而是因为人们无限贬低的谈资:阿瞒、寄奴之属,届时他们挥舞起的长枪戈矛,亦或是钦佩玉缀,用处抵不过一块落地的实心包。
未来的人们谈资的模样,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
现在,亲爱的读者们在阅读这句话,或是思考,或是轻薄浮躁地跳过。无论杜生的感情是否寄托到位,没有人会记得:一个笔尖踩着血与泪起舞的人惝恍在未解世界之谜上,恐惧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