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人跟随灵车,来到附近的殡仪馆,眼见那矗高高耸入云端的烟囱,可见一缕青烟消失在了天际线,就像是外婆的灵魂消失去往了一处看不到的地方——也许那里正是天堂之域。
女人望着那抹逐渐散去了的青烟,回头对我道:“我觉得她以这种方式叫我回来,就是让我告诉你这一切。”
“是吗?!”我不清楚该如何作答,因而回复得含糊其辞。
女人便着重语态道:“一定是你外婆想让我们重新认识彼此,所以她才把你给召唤回来,并且用她的生命为我们做了这一切。”
“恐怕——这是你想多了吧!”虽然我的嘴巴不肯承认这一点,但心里面则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我不清楚这是不是外婆想要达到的效果,总之,不管二十年前的外婆到底做过什么错事,也不管那个女人因何种缘故而离家出走,但根据这个星期我和静美与外婆的相处,我只知道她是一个豁达且开朗的老人,并不希望我们做子孙的为她哭哭啼啼。这么一想,我便感觉心里那份负罪的悲伤也就有所释然。
“小寻——”远远地,静美正向我们高声地挥手打招呼,可见她手中正晃动着几枝白菊花:“那里有一片花园,这是我给外婆摘的。”
女人面冲对方微笑地点头:“静美,你真是有心了。”
我不知道静美为什么每次的离开亦或出现都恰到好处,就像是经过了她的精心计划和盘算,如同她前天下午在孤山去追赶蝴蝶,但又适时于我们谈话之后尴尬的空白里出现,从而便化解了我跟这个女人之间的一切沉闷。
“正好——”我朝向那烟囱的方位走了过去,那里好像正是外婆的魂归之所:“我去领外婆的骨灰。”
当天下午,这个女人捧着外婆的骨灰盒,我们一起回到了外婆的家中;一走进院落,女人在路过那棵桂花树时,似乎想起了什么,竟是站在树下一动也不动,这不免引得静美一阵好奇。
“阿姨,您怎么了?”
但女人没有回答静美的问话,而是抬头望向我:“小寻,你去把窗台下方的那把铁锨拿来!”女人是在说放在外婆卧室窗户下的那把闲置的铁锨。
“你要干嘛?”我心中浮现出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在我离家出走之前,你外婆曾经跟我说过——倘若有一天她不在了,就把她安葬在院子里的这棵桂花树下。”女人正凝视着桂花树下的那捧黄土。
“什么?”我的眼睛都瞪大了:“你要把外婆安葬在这儿?”
“怎么?”女人似乎很不理解我为何会有如此过激的反应:“我遂她的心愿——这不好吗?”
“但——但——但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的话音先是一卡,便稍稍地顺了口气,随而也就想明白了自己到底要说什么:“谁知道外婆有没有说过这话,说不定是你不想花钱给她买块墓地。”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女人面现一脸苦笑的神情。
“我不这么想怎么想?总之,我——我不同意!”我从女人的手中一把抢过了骨灰盒,便大步朝往屋子里走去,原本,我跟她之间稍有所缓和的母子关系,就在这一瞬间,皆化为了乌有。
“小寻,你别这样!”静美疾步跟在我的身后。
“她就是怕给自己的亲生母亲花钱买块墓地。”我故意将脚步跺得“咚咚”作响。
“我想阿姨不是这个意思。”静美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摆,则是被我一拧身,便走入进了房间。与此同时,由于房门“咔嗒”一响,将静美关在了门外。
“我去跟他谈谈。”我听到那个女人跟到了门外,正在安慰着面色担忧的静美:“放心,没事!”
我也不清楚为何会对静美发脾气,我快步地走入进里内的卧室,将骨灰盒放在窗边的五抽柜上,便回身将房门给反锁住;由此,我感觉整个屋子的光线都暗淡了下来,窗外也是阴沉沉的天色,看起来似乎是要下雨了。
女人跟随我来到里内的卧室,但她拽了拽门板的把手,就知道我反锁上了房门,便隔着门道:“说到底——你还是没有原谅我。”
“我为什么要原谅你?”我一屁股坐在安放于床边的一把椅子上。
然而,女人不仅显得心平气和,她更是答非所问地回应:“那我就跟你说说——我跟你父亲的故事吧!”
他们两人在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争吵不断,从来就没有过恋人之间应存在的亲密举止,因而更不要说谈起彼此之间的恋爱史,所以我尽管身为他们的儿子,却是对他们的过往一无所知。要不是无意间看到她和外婆在院子里桂花树下的那张合影,我都不知晓她居然有自己的母亲,毕竟每年的春节或是其他团圆的日子——我只回过那个男人的父母——也就是爷爷与奶奶的家中。
我没有说好吧,但沉默的气氛,已然是在怂恿着门外的这个女人赶紧说下去。
“我离家出走,那时候跟你一样,也只有十七岁。十七岁的女孩,高中还没毕业,当然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于是,我一边在餐馆打工,一边读夜大,那个男人当时还不是副教授,还只是一名大学里的讲师,所以为了挣外快,在我们夜大讲课,这样我们就认识了。”
“也相爱了?”我将椅子轻轻地挪到门口,跟对方仅有一道门板相隔,以便这样可听得更加清楚,特别是对于细节的了解和把控。
“可能吧!”女人多半正背靠着房门,因为我听到贴门的声响,可以想象她的神情回到了将近二十年前——曾经遥远的过去,以致语态充满了神往的回忆:“他请我吃饭,请我看电影,请我去跳舞……和其他恋人那样我们手牵手逛公园,并且相互发誓永远在一起。”
“至少——那时候,你爱他是吗?”我的语态变得柔和了许多:就算他们现在彼此之间相互抱怨,但至少我希望在最初的那段时光,他们真心相爱,由此才结了婚,最终有了我。
“也许吧!”门外的回答听起来则是那般了无生气。
我不明白道:“那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不爱了?”
我们之间的空气一窒,虽然隔着薄薄的房门,看不到彼此的情况,但我明显察觉到这个问题触到了对方的要害,所以隔了很久,女人淡淡地回答:“因为我告诉了他——我离家出走的原因?”
“原因?”当即,我感觉脑袋有些发懵,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
“是啊!”女人似乎点了点头:“就是前天下午——在孤山上——我告诉你的那些。”
这样,我才明白自己的理解无任何的偏差,这反而让我的心情再次安定了下来:“你为什么要告诉他原因?”
“那时候,你刚出生,粉嘟嘟地可爱,他疼爱地抱着你,说他会像爱我那样——永远爱你。由此,我便认为我们的感情坚不可摧,甚至已经升华到了纯粹的精神层面。……所以——我觉得两个人相爱,就应该包容彼此的一切,甚至是不幸的那一切。”显然,女人是在嘲笑当年的自己太过幼稚:“然而,当他知晓了这些真相之后,便觉得我不纯洁了,不再属于他一个人。”
“就是因为这个?”我无法相信那个男人竟会如此冷酷无情,虽然我讨厌称呼他为父亲,就像之前从心底里否认门外的女人正是我的母亲,但由于我现在对她的重新认识,已经不反感称呼对方为母亲了。
“是啊!”女人叹气地点了点头:“因而附带也连累了你,他觉得你不够纯洁,似乎你不是他一个人的儿子,而是他跟你外婆丈夫的孩子。”
“这么说来——他也知晓外婆在嫁人之前是干什么的了?”我心里蓦地泛起了一股厌恶的情绪。
“是!”女人抓住我疑问中的要领,回答得很干脆:“他看不起你外婆曾经是一个三陪小姐,所以我们就吵架,他附带连我们的婚姻也憎恨了起来,他说我婚前没告诉他这一切,所以我这是在刻意隐瞒,他说我人品有问题,并指责我是在骗婚,要不然——他也不会跟我结婚——跟一个肮脏不堪的妓女的女儿结婚。”
“真没想到——他是这种人,居然还是大学里的教授。”我暗暗地捏紧了拳头,想起那个戴着黑框眼镜,其样貌看起来温文尔雅,站在讲台前大讲人生道理的副教授——竟是这么一个钻牛角尖、庸鄙粗陋的俗人。而我的身体里则是流淌着这个男人的血脉,这让我感觉到自身也是如此庸鄙粗陋之人。
“这男人啊!——”女人停顿了一下,这才继续评价道:“从来都是对伴侣的要求大过自身的动物。”
我却是嗤之以鼻:“我长大了,一定不会这样!”
“但愿如此吧!”女人叹气地回答:“但感情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就算是白纸黑字,但随着时光的磨砺,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山盟海誓,也终究会变得模糊不堪,更不要说这善变的人心了。”
“看来,结婚还真是可怕!”我也不清楚在我这个年纪,为什么可以坦率地谈论婚姻或是家庭,只是有点儿故作成熟的味道。
“那你爱静美吗?”女人敲了敲房门追问:“你会告诉她——从我这儿所获知的这一切吗?”
我沉默了好一阵,自言自语地回复:“我可不想跟静美变成——你跟那个人的样子。”
我这话并没有完全否认我对静美的喜欢,但我的确害怕我跟静美原本美好的友情,则是变成她跟那个男人宛如厌恶一般的相处模式,以致两人终日纠结于暗无天日的愤怒与指责当中。
女人却是叹气地回答:“但不能因为爱情或者说婚姻的现实和无奈,所以就放弃了对于爱情本身的那份期许及憧憬。”
“但万一这期许和憧憬都是一场噩梦呢?”终于,我起身打开了房门,跟她面对面地说话:“就像你跟那个男人。”
“所以我希望——我能把我们的经验传授给你,”女人是要从我的眼睛看进我的心底:“但能悟出多少,以及你们将如何守护好你们自己的婚姻和爱情,这就要看双方的能力及本事了。”
我笑了起来:“我跟静美可不想一起作死。”
“但你们可以一起共生。”
“一起共生?”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见她温柔地望向我,我感觉心里十分温暖,毕竟——我和静美还有大把大把的时光,一起共同经历或体悟到底什么是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