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有生活痕迹堆砌的空板床,大动干戈后略显凌乱的地面,清嗓发音只听粗糙低哑的回声,周遭的一切都在告诉温鸾樱,她们离散在平淡的今天。
意料之中的事情带给人的冲击似乎不大,在得知结果往后的计划里,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缓冲和预备。
第一天和最后一天,开始和结束,两者的性质一样,都堂而皇之的在说缘尽于此。静默如昔,一切都显得不真实。这承载了四年二十平米的公寓,起初因为四股不同的气息初渐生龙活虎,从生疏试探到欢声笑语缩略了踏入社会之前的原则秉性,最后再由社会规律和成长必经之路就此了结,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又觉得任命运摆弄实在不甘。
一个人开始有所作为就意味着她相信了此刻面临的种种事态。温鸾樱开始清理最后的行李,打包好一件一件复刻着往日记忆的物品。预谋已久的分道扬镳,将四个人的缘分大概率划开。
逃脱大概率的是小概率。温鸾樱和李晨露就是其中的小概率,早在两年前俩人就约着要去同一所医院工作,原本风牛马不相及,朝着一个目标努力,最后得尝所愿。
万幸,离别匆匆,但没有印证社会统计学关于“毕业生八大困扰”榜居第一的结果“就业难”这一选项,她们收到了武汉最权威之一的医院实习 offer。
不着痕迹的收拾远比想象中更容易,甚至还多出时间来伤怀。终究是人的一生都漂无所定,花大量的时间去适应新的住所和生活,花一部分时间寻找下一段歇脚的地方,花亿分之一的时间打包离开。还来不及认真道别。
她本身就生得极好看,通体冷白,即使远远看去,连带着周身都萦绕着一股似有若无洁白的光照,带着疏离清冷的气质。深邃的双眼皮将眼里的哀愁扩大,不深不浅的卧蚕横亘在眼下,一上一下相互照应。像一双含苞待放的花朵,一展一合,含情脉脉,风情万种。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樱桃小嘴、肤白凝脂。
手机电话响起的时候,她正坐在没有棉絮的空板床,想象着曾经在此生活的琐碎和欢乐。
“baby,东西都整理好了吗?”李晨露的声音清晰脆亮,即使不在眼前,也能完整地感知。
因为上午去袁教授办公室提交关于毕业证明的手续,耽误了一些时间,两人并没有一起离开。
“已经好了,东西还挺多。”剩下的话哽在喉咙,并不打算说出来,温鸾樱知道她打电话过来自会有安排。
“下楼吧,车已经在南五了,需要帮忙吗?”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早已预料到结果,语调平铺直叙。
“不用,我这就下来。”
即便温鸾樱不说,她也不会来。李晨露知道,伤春悲秋的时间不喜欢被人打扰。这几年,她了解她。
单亲家庭的孩子像上帝遗忘的散沙,多次搅乱后走到一起,惺惺相惜。
温鸾樱拖着箱子,抱起桌上的《红楼梦》,径直下楼了。最后一声叹气遗留在公寓,惊不起一丝波澜,成为序往落幕的绝响。
相遇与再见都有老天爷戏谑的成分,无论哪种结果都只在一念之间,凡人奔走相告祈祷上苍都无济于事。在分别之际不报再次重逢的期望,冥冥之中天意会让你再次重逢,如果恋恋不舍总想着再次见面,往往机会渺茫,有一些“天不随人愿”的意味。
温鸾樱心里饱含期待,表面却装作没事人一样,表现得无所谓,做戏要做全套,这样老天爷就会被她精湛的演技骗过去。
温鸾樱刚刚出宿舍门,就看见远处的李晨露向她招手,脸上的喜悦不以言表,仿佛长时间没有见面的相互思念的朋友再次重逢,但实际上,她们刚刚才分开一小会儿。
站在李晨露旁边的,还是熟悉的罗翰飞,黑色的西服,与之相配的领带皮鞋一样不落。温鸾樱笑了笑,即使是来接人,他也衣衫正襟。
三人处于安全又舒适的距离,罗翰飞对着温鸾樱点头示好,依次拿起她的箱子,大包小包的行李放进后备箱。李晨露和温鸾樱一起坐在后座,李晨露看着她拉过安全带扣上之后,又拉过自己座位上的安全带扣上。
有些东西生来陌生,一部分的人欣然接受乐于学习,另一部分的人自尊心作祟固步自封,如此循环反复,自己倒无法解脱。她想起第一次坐汽车捏着安全带发难的时候,当时李晨露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与嘲讽,自然地停住手里的动作,替她系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无法释怀李晨露当时妥帖的做法带给她心灵极大的震撼,将她从尴尬的泥沼里解救出来。
车在侧街缓缓行进,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像麻雀一样散布在各个小摊前觅食,不拥挤,但还是需要按喇叭警示。
这条像长龙一样侧卧的街道,弯弯曲曲向前延展着,一半的店铺都被甩到身后,温鸾樱远远瞟去,老刘烤冷面摊位前稀拉着两个人。
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话一半对一半错。理虽如此,但不是所有香味都可以飘得那么远。刚刚脱离管制的大学生太浮躁,急于享乐,急于挥霍自认为宽裕的青春,不愿多走几步,也没有心思往里走,铺子远了,人就少了。
眼见着距离越来越近,温鸾樱摇下了窗户。
“鸾樱,要走啦?”车还未靠近,老刘就看见车子里的温鸾樱,与此同时刘阿姨打包好最后一碗烤冷面递给客人。
仅有的两位客人牵着手走了。
罗翰飞极会察言观色,即便无人开口示意,他也停了车。
“对,刘叔叔再见啦。要注意身体哦,刘叔叔,刘阿姨,有时间我再回来吃烤冷面。”温鸾樱鲜少如此大声说话,隔着一两米的距离,温鸾樱提着喉咙以保证老刘夫妇能听见。
“好……好,随时想吃就回来。在外面要按时吃饭,注意身体。”老刘夫妇两人眯着眼睛,朝着车内招手。
(二)
温鸾樱在与李晨露熟悉之前经常一个人来吃烤冷面,关系要好后也经常一个人来。
李晨露是不爱吃烤冷面的,温鸾樱也不想要她陪着过来。念旧的人执念深,沉默的人爱独处。
因为商铺在巷口深处的缘故,生意不太好,温鸾樱喜欢安静,第一次如此,每次都如此。来的次数多了,和老刘夫妇也熟络起来。
她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来的情形。
“不要香菜不要葱,多放点辣椒。谢谢老板。”她行云流水的说辞像长期与香菜厮杀的天敌,一气呵成,面不改色。
老刘就是这个时候注意到温鸾樱的,他抬起沉重的眼睑,扫了一眼这个口味独特的女生。
温鸾樱也不说话,脸上挂着处变不惊的笑,早已习惯自己与大众格格不入的口味带来的打量。
只需三分钟,一碗烤冷面的使命就能完成——进入油锅被四平八稳地摊开,再被七卷八包地铲入碗中。刘阿姨系好白色塑料袋蝴蝶结递给温鸾樱,“姑娘,你的烤冷面,拿好嘞。”
温鸾樱乖巧地接过,“谢谢阿姨。”
还未转身抬脚,又说:“那张桌子我可以坐吗?”她问得直白果断,与初出牛犊不怕虎一词极为贴切。
“……”无人应答。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坐在那吃吗?我不会弄脏的,垃圾我也会带走。”温鸾樱指了指摊子后面的桌子,上面有一些陈年旧印的油渍,放着两个喝水的茶杯,应该是他们临时歇脚的地方。
老人的反射弧似乎更长,但热情不减,“哦,哦,可以可以,你坐吧。”刘阿姨抽了两张卫生纸擦了擦椅子上的印记。
辣椒酱包裹着孜然粉一同进入口腔,裹满鸡蛋液的冷面随着咀嚼愈添余味,一碗烤冷面很快见底。温鸾樱原不是狼吞虎咽的人,只是被正中下怀的味道牵制。
这里好静,同为一条街,这里又像被隔绝的喧闹桃园。明明不远的前面人声鼎沸。原来真的有如书上所说的意境:大隐隐于市。
离开的时候,穿过热闹的人群,鼻尖还触摸到重庆小面的油香,那些各自发出又融汇在一起的声响好像被玻璃隔得很远很远,明明人脸相互浮现近在眼前,却什么都听不到,一切声音仿佛失真,那一刻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万事万物皆新。
好多年后,温鸾樱依旧铭记初次关顾这里的感受,倒不像探店的惊喜,更像朋友的邂逅。就是这对胃口的磁场,四年时光里,温鸾樱无数次选择了这里,时常侧目,时常回顾。
像兑现一个无人知晓的承诺,熟稔又执着。
二零一九年四月,是温度恰如其分的季节,刚刚脱离武汉的寒冬拥抱柔软的太阳,果然,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舒适得让人想招朋引伴,然后回头,笑容还凝固在脸上的时候就被现实重重一击。
窗外的风追着头发跳舞的时候,温鸾樱才意识到距离学校已经很远了。蓝白的天空离得很近很近,好像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柔软,历历在目的过往映在蓝白相间之上,时远时近,云卷云舒的自然规律中,渐渐变得七零八碎,无迹可寻。
四年前,温鸾樱就已经预备着四年后的光景。她是这样,对于离开这种悲戚的场面,需要好长时间在心里演练,像完成一件工程,按照节奏熟悉、假设和承担。
思绪太多的人,生活得太累。方方面面,千变万化,但凡一点变故让人措手不及,跟着幽怨哀啼。
温鸾樱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