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绝顶之下是万丈深渊,雾气缭绕,深不见底,常人若是从这其中掉下去,必死无疑。纵是天选之人还有幸活着,也必定半身残废,况且又是这种荒郊野岭,若是无人救助,自己也只能做野兽的盘中餐。
雪恨别并没有坐以待毙。
两人坠下悬崖之间,刀光一闪,雪恨别已抽刀而出。阮浓香即以为雪恨别要在这里将其了结,于是握剑挥出,刀剑相撞。正在这生死之际,两人竟还过了几招。
只听雪恨别道:“你若想活,就该停手!”
阮浓香道:“我杀了你,自己一样可以上去。”
雪恨别一声哼笑,抓住她手腕的手还未放开,笑道:“那也得你能挣开我的手!”
言既罢,阮浓香仍无半分罢手之意。剑意愈加快、狠,纵是在这空中有风力阻挡,她的速度也绝非江湖闲散之辈可匹及。但两人相距太近,且又一手被对方束缚,刀剑实在难以发挥,缠斗之间,已能看见深渊之底。
“曾”的一响,雪恨别手中厌胜已横插入巨岩之中,下坠的速度虽比刚才慢了不少,但眼看即要落地,若是再想不出什么办法,两人都要死在这里!
只见阮浓香剑尖忽止在雪恨别眉间前,横手一转,她的剑也已挂入山壁之中。
两人一个刀一个剑,就这样挂在山壁之上,雪恨别还紧握着她的手腕,从始至终未放开过一刻。
向下望去,离地面只有十几丈。
好险!
风横向刮来,风中的沙粒吹得人睁不开眼。
披散的乌发在这下坠之间已变得一团乱。
雪恨别笑道:“你刚才应该杀了我。”
阮浓香道:“我不想死。”
雪恨别道:“你不是说杀了我仍然有办法上去?”
阮浓香道:“我可以踏着你的尸体上去,只不过那样就没人给你收尸了,我于心不忍。”
雪恨别道:“很好。”
阮浓香看着他紧抓着自己的手腕,道:“现在我们可以下去了?”
雪恨别笑了笑,不再说什么,放开了手。随即阮浓香抽剑拔出,眨眼之间,只见一道俊俏的身影飞闪而过,再一定睛,她的人已安然站在下面。雪恨别随即也抽刀顺着岩壁缓缓滑了下去。
目视四方,只见此处是一道幽深狭长深谷,两岸山脉之间隔着一条碧绿的河流,只是对面草木茂盛,这边荒芜遍野。河道弯弯曲曲不知流向何方,朝着两头望去,岸边只有些许残枝断木,岸上的树也大多只有光秃秃的主干。
抬头望去,碧空如洗,山岩高大伟岸不见其顶。
现在他们被困在这里,既没有办法回到山上,更没有竹筏小船能够载他们离开,就算二人能花上十天半月去造一张竹筏,但顺着流水是否又有出路?通向何方?这才是真正令人头疼的问题。
阮浓香坐在河边,双眼凝视着不远处流水的通处,沉思着已出了神。
雪恨别则四处走动,检查一番是否有能取暖生火的木柴,或是能够食用的野菜野果。想必短时间内二人是只能留在这里不可了,当然要做些准备。
夕阳西沉,山谷逐渐暗下。
虽还是夏日,但已接近入秋,天气多少有些转凉,再加上又是树木茂盛的山里,入夜多少会有些冷。
好在雪恨别找到几根可以用的木柴用以生火取暖,但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没有火源。阮浓香见状,立刻从衣中掏出一根火折子扔了过去。
雪恨别正想问些什么,只听阮浓香已先一步开口道:“在野外,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雪恨别笑道:“但我记得你每次出来时都一定要住到城里,而且一定要住最好的地方。因为野外总有些虫子……”
他未说完,已看见阮浓香面上已是一阵恶寒不悦,转而柔声笑道:“不过这里很好,没有那些虫子。”
阮浓香看着雪恨别,眼中也不知是怎样一种情绪,你总觉得她想对你倾诉,又好似要将人推之千里,觉得她要对你笑,但表现出来的偏偏是不屑与嘲讽。
良久,只听她道:“你确定把这里每一处地方都检查过了?”
雪恨别点点头,“你若不相信我,可以自己再看一遍。”
阮浓香道:“不必了!雪恨别为人光明,不会做那些事情。”
二人围在火堆前,不觉间,夜幕已降临。
山里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在晴夜看到繁星满天,银光点点,密密麻麻,好似银河瀑布倾泻而下。
星星并不少见,尤其是对于阮浓香来说就更常见。玄星天宫每时每刻都有闪烁的星轨与星河,但那里与外面的毕竟不一样,玄星楼内的布景虽华贵美丽,但又总给人一种压抑神秘不可揣度之感,而此刻这深山之中的却是一种浪漫与享受。
星光如碎银般铺了满地,河水在夜色下如缎子般丝滑柔软。
火光映照着阮浓香的脸庞,她已似看得呆了。
哈哈。
雪恨别不经意间笑了两声。
阮浓香转头皱眉道,“你笑什么?”
雪恨别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摸着下巴缓缓道:“当然是在笑你。”
阮浓香不悦道:“我有什么好笑的?”
雪恨别道:“我同情你。”
脑中怒意闪过,阮浓香右手已覆上佩剑,只听雪恨别道:“因为你已经死了。”
阮浓香放下了手中剑,觉得有些好笑,“我若是个死人,岂非你也与我一道来这鬼门关了?”
雪恨别笑道:“你活过吗?”
阮浓香道:“你又活过吗?”
雪恨别看着星空,悠悠然叹道:“以前也许没有,但现在我真真正正活着。”
阮浓香挑眉道:“哦?”
雪恨别道:“以前我看来胜友如云,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喜欢我,想要与我结交。但我自己清楚,那些不过酒肉朋友,也许连酒肉朋友都算不上,大部分不过萍水相逢,仅有一面之缘。好不容易遇着个闲颂诗,岂料是个小人。”
夜色照着他的眼睛,雪亮,又带着一种悲凉。
每当他提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总是觉得又可笑又幼稚,但又不得不去面对接受。
阮浓香听着他继续说——
“所以那时我并不能算活过,最多是行尸走肉。但现在,我真正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想要什么,我更清楚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更何况,我有拔剑这一个挚友,此生别无所求。神秘与丁一心也可算我半个朋友。”
话说到此,他脸上露出了幸福的模样,继而微笑地看着对面的女人,“可是你呢?”
阮浓香马上反驳:“我当然更比你清楚自己所走的每一步,只要我想要,没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就算我要天上的星星,只要我一声令下,自然有人为我寻来!”
哈哈哈。
雪恨别又笑了。
接着道:“我知道,你崇拜强者,追求力量。但……你岂非已经迷失在这其中了?”
阮浓香不再反驳,她沉默。因为她心里无比清楚,雪恨别说的每一字一句都在戳着她的心口,他所说的一切都正中阮浓香下怀。
这正是她近日来一直在思考的。
追求完美,追求力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苦路。在这条路上,你永远也看不见阳光,永远也见不到希望。
因为它漫长、枯燥、无尽。
就像是地狱。
她痛苦,她沉溺,她难以自拔。
可是如何才能脱离这痛苦?
如何,如何?
星光照在她身上,乌黑的头发披散在风中,黯淡的眸光中带着某种迷蒙。
雪恨别这才发现,阮浓香的气质与两年前完全不同。以前她活泼,果决,现在她是真的死寂如灰,也许就连岸边的这些碎石子都比她要有活力的多。
她曾经活过吗?
也许。
她现在还活着吗?
……
这个答案谁都无法给出,就连阮浓香自己都不敢确定。她已经在追求完美强大这条路上走的太久,久到已将自己隔绝于世界之外,久到开始迷茫无措。
现在她的世界一片黑暗,四下无路,也许深渊都要比这好得多。
她自己心里当然也清楚这些,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更难以改变。
对于人来说,最难的就是去控制自己的思想。
这一点所有人都不例外。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强者才能体面地活下去,你若是不想被人轻看,那么就去变强,否则活该一辈子被人嘲笑!”
阮浓香心中不断念着这句话,最后无意识地脱出口。
雪恨别一愣,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阮浓香恨恨道:“成者王,败者寇。这是我从很小就学会的道理,你不认同,是因为你从未被人欺辱、嘲笑、轻看过。当你拼尽全力去做一件事,到头来只换得一句所珍视之人的不屑……”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笑得很苦涩,已不愿再说下去。
雪恨别这时才发现,原来她也有感情。这个曾经他视作女神,看去那样完美而毫无瑕疵的人,竟也和他们普通人一样。和他们一样吃的是饭,喝的是白水,也同样会有悲伤苦恼,她毕竟还是个人。
水静静地流淌着,像是一种宁静的音乐,让人平静。
火堆“呲呲”的叫,不时迸溅几点火花。
不得不说,这水火真是两不相容,一个冷静,一个热情,难怪总有人说“沉静如水”、“热情似火”。
这正好像如阮浓香与雪恨别,二人岂非也是一个水,一个火?
雪恨别还在凝视着她,道:“世上没那么多强者,大多都是普通人。”
阮浓香道:“但若要让人看得起你,首先就要成为强者,变得完美!”
——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去!
她始终坚信着。
雪恨别淡淡笑了笑,没有反驳。
这世上有千万种人,自然有千万种思想,千万种活法。你不能去指责哪一种好或不好,对与不对,因为正是有了这些千奇百怪又有趣的想法,世界才会变得精彩。若这世上只允许存在一种思想,那才叫真的恐怖!
夜更深。
雾气缭绕着山峰,星光熠熠闪动,风吹来,凉意更重。
不觉间,二人已慢慢睡去,睡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