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雨的身体晃了晃，她靠在清弦的肩上，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人们常说希望美梦成真，我一直觉得是一个笑话，但这一次......”
本以为孤独久了，自己早已不在乎，但实则只是把这件事在自己心里越埋越深。等哪一天无意间回想时，就化为无穷的悲凉与哀思。
她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耳边只有那蒙眬、虚幻，带着慈祥而平静的话语。
“雨儿，弗知观此书之时，吾之爱女已几何？为父素来对尔管教甚严，或亦非汝心所欲为之。然此时信汝已知吾苦心一片。唯叹灾祸侵之太急，终非举家门之力能阻也......属咐之言，不尽依依，无以言表。寻仇并非吾之期愿，为父只望汝一切安康。若真心念难放，与墨雨相配之雌剑，应藏于画中之山内......”
墨雨并不想对清弦有所隐瞒，她伸手递出书信。
清弦不想接，但在墨雨坚持的目光注视下，她还是勉强展开了信纸。
仅仅读了几行，少女便潸然泪下，再看墨雨时，亦是泪流满面，不知心中已起怎样的波澜。
院内依旧无声，鸦雀早已飞离觅食，只剩那棵枯死的金桂，影子随着太阳的升高而愈来愈短。冷风拂过残雪，吹不起一片雪花。
“春节过后，我们便动身吧，”墨雨擦去脸上的泪水，向挤出一个笑容道，“能得到父亲的书信和雌剑的下落，干嘛要哭呢。”
清弦默默地点了点头，正想应答，却被眼角瞥见的那一点淡绿惊得忘记了说话，双唇微启，但发不出一个音。
墨雨顺着清弦的目光看起，亦是愣住原地，张口却不语。
那棵枯死多年的金桂上，竟钻出了一颗幼嫩的绿芽，就在这北风呼啸的寒冬腊月。
......
试问长安最盛日，唯有万家贺春时。
夜空被繁灯照亮，再找不到那点点微弱的星光。酒香在街巷四溢，笙歌远传城外十里，爆竹的轰鸣声一直都未断过，似乎在预示着一宵的无眠。
墨雨和清弦依旧待在那荒凉的院落里，相依而坐，在被院墙圈起的那片天空下欣赏不远处的焰火。
再这么说，这里也是她的家。墨雨心中流过一丝暖意。
“你以前见过每年这个时候长安的盛景全貌吗？”
清弦嘴角抿出一个苦笑，然后摇了摇头。别说是整个长安的盛景往年的这一天她连回房独自拄于窗边远眺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那就与我一起去欣赏一下吧，这盛世繁华。”墨雨站起身，向清弦伸出一只手，后者犹豫了下后还是抬手接受了邀请。
“我们去哪？”
“星云阁。”
墨雨又看了一眼院中那棵在冬日绽新芽的金桂，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檀木盒已被她放回原处，因为她迟早会回来的。那一纸书信以及一张画卷则被她轻抚了不下几十次，直至曲卷的四角变得平整后才小心地放入怀中。
即便过去了多日，暖意依存，慈言仿佛仍在耳边回荡。
厚重的大门又一次被虚掩上。没有人会知道这短短几日里有两位少女曾来过，它已经变回了先前人们眼中那荒凉的不祥之地。
但也确实发生了些细微的变化。
......
星云阁坐落于整个长安地势最高的地方，外形如宝塔，皆由汉白玉所筑。登阁俯瞰，万家灯火，千载繁华尽收眼底。
无论何时，阁中都不会存在半处无人倚靠的栏台。
“这儿全是人，就算真能挤上去也看不见什么风景吧？”
清弦小心翼翼地避开每一个会与她擦身而过的行人，紧靠着墨雨抱怨道。
“谁和他们去挤啊，那多没意思，最上面不还有个绝佳的观景之地嘛。”墨雨伸手指了指星云阁的顶部。
飞檐上翘，雕龙画凤，与底下明亮的灯光相比，那里简直暗到根本无人会注意，只有皎月射下的几束残光落在瓦上。
“咻——嘭——！”新一轮的烟花正好升空。
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焰火吸引，墨雨背起清弦以极快的速度穿过密集的人群，在烟花的余晖未散时便一口气跃上了阁顶。
反应过来的游人，只能瞟见一道残影转瞬即逝，四下寻找未觉异样后，便将这一插曲抛于脑后。
“如何，风景不错吧，也就只有在这个位置，能观望到哪皇城中正在发生的事情。”
清弦伸长脖子眺望，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皇城一直都是神秘、无法见到的存在。平日里最多也只能看见高而冰冷的宫墙屹立于长安的中心，将这“里面的世界”再次一分为二。
现在，她们所立之处已经比宫墙还要高，被宫灯照得金碧辉煌的皇宫这才被清弦记入脑中。
长安的繁华，因它而起。若没有这圈宫墙相隔，那此刻的场景必定是呈众星拱月之状。
“君民同乐，这才是一个盛世该有的模样吧，这堵墙的存在......”
“它隔绝的不仅仅是平民与权贵，更是这千年盛世的真假两面。叶家家主是当朝宰相，在朝中有着无人可替代的地位。仗着自己有这么一个爹，叶天殇肯定也在皇城里，与那位帝王同庆。”
不知何时，墨雨已经站起身走到清弦身边，双手环抱胸前，冷眼而望远处那欲将夜幕照亮的皇城。
“一堵墙之所以被建成，总有需要存在的理由，有需要它隔绝的事物。你真的看清了吗，这一，盛世......”
墨雨的声音很轻，顺着夜风才传入清弦的耳中，但却令清弦的心跳满了一拍。少女的目光开始飞速移动，好像要将长安的每一个角落都看遍。
她看到了被赶出药馆的女人，两鬓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就如同是用利刃刻上去的一样，怀中是已无力哭啼，奄奄一息的幼婴。
她看到了沿街一遍又一遍乞讨，失去双臂只能用嘴咬着破瓷碗的残年老人，重复无数次卑贱，几乎把头低到地上的动作后仍只换来行人的冷眼相待。
她看到了如同富家少爷的玩物般被随手丢弃的少女，立于街道中央因精神错乱而发疯地狂笑，笑声能随风传得很远，里面只有凄凉。
她看到了很多，更多，无论如何也看不尽。
这才是墨雨真正想让她看到的盛世繁华，即便是笙歌曼舞，明灯烟火也掩盖不了的人世苍凉——这才是最真实的国都长安。
清弦想起了那曾让自己成为戏楼头魁的长安夜梦。
君王一统天下业，黍民已忘昨日愁。
多么可笑的唱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