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伊雄父子及同行的下属家仆,暂居于大阪东区上崎第三丁。整栋楼是藤原伊雄六年前买下的一所私宅,分上、下两层。上层共有大小不一的房舍二十间,站在走廊上往下看,能看到下层的小型舞池,舞池的右面是宴会厅。
藤原裕一郎出警察署之后,就飞快地往家里跑。他瑟瑟缩缩地走进大门,迅速解开包裹名刀“长船”的灰布——他知道父亲大人喜欢看自己拿刀,为了取悦父亲,他时常强迫自己“装样子”。
他正庆幸没被父亲大人发现的时候,藤原伊雄的声音就在他的身后响起。
“去哪了?”简单的三个字,带着浓重的愠怒情绪。
藤原伊雄不到四十岁,身材魁梧高大,肌肉虬结,他的头发修剪得短而平整,中规中矩的没有一根多余的长发或是乱发。肤色油黄,整张脸如刀刻一般刚毅,眉毛粗黑,不算大的眼中聚着精光,鼻梁高直,嘴唇宽厚。他穿着武士服,腰间别着一长一短两柄武士刀。
“父……父亲大人,我……出去走走。”藤原裕一郎赶忙转过身来,双腿并拢,向对方鞠了一躬。
“哗啦!”四本书册手稿,被藤原伊雄甩在地板上。
“你房里搜出来的,自己拿去烧掉!”冷漠的嗓音,充斥着不容反驳的冷酷。
“父亲大人,您……您怎能擅自进入我的房间?!您为什么每次都逼我做这样的事?您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藤原裕一郎大声地喊了出来,神情很激动。
这四本书是他每天晚上捂在被子里,偷偷写了大半年的。他很清楚父亲大人对于自己写书的行为,非常憎恨,也防备着父亲进房搜书的可能。他特意将书藏在佛壇下的抽屉夹层里,没想到还是被找到了。
四册书稿其实是一个故事的四卷,书名为《蝶舞翩翩》。故事讲述的是一名从西方留学的富家少年,回到日本这个“四民平等”的新时代,遇到了一位卖花的农家女,少女美丽而善良。这一对年轻人,从相遇到相识,再发展成为刻骨铭心的爱,最后两人携手步入婚礼殿堂,结为夫妻。
书中影射了写书的作者——藤原裕一郎与其爱人观月兰的爱情,裕一郎将它们视若珍宝。裕一郎从小到大,被父亲大人逼迫着烧毁掉自己写的很多手稿,最近一次烧书,是在十个月前。这仅存的四册,眼看就要写到美满的结局,他的心里还美滋滋地想着,等写完后一定要寻个机会,带给绯村先生看。他相信,绯村先生一定会很喜欢的!却不料……
“哼!”藤原伊雄冷哼一声,“你什么感受?懦弱无能的感受?”他的木屐,狠狠地践踩搓磨着地上的书册,“心思都花在这些东西上,剑术怎么能提升?我说过,这东西,见一次,我烧一次!”
“父亲大人!请拿开您的脚!”藤原裕一郎再也受不了了,扔下“长船”,一把扑过去想抢过书稿。
藤原伊雄的余光看着被儿子舍弃的名刀,两条浓眉紧紧地皱在一起。他低头看向脚下和自己争抢书册的裕一郎,心中顿时无名火起。他一脚踹在儿子脸上,把对方踹飞出四米远。
“藤原裕一郎,你给我清醒点!你已经十八岁了,‘冠礼’仪式已过三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成人,必须有所担当!”
“哈哈哈哈!担当?什么担当?”藤原裕一郎艰难地爬起身来,捂着流血的鼻子,状态有些癫狂,“和您一样效忠德川庆喜,就是您所谓的担当?父亲大人,幕府都亡了八年了,现在是明治这个和平时代,还谈什么谁效忠谁?”
“你……闭嘴!你竟敢直呼将军大人的名讳,你该死!”藤原伊雄愤怒至极,两三步跨到儿子面前,一巴掌甩在对方脸上,将藤原裕一郎又打飞出五米。厚重的眼镜,摔碎在地。
藤原裕一郎的嘴角涌出血水,滴落在木地板上,溅开一团团刺眼的鲜红。这一回,他不再捂压伤口,也不去擦拭,“父亲大人,您就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想到逝去的小兰,他的眼中又流下悲伤的眼泪,“父亲大人,我永远都不会认同您的!您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这样和平安宁的世界,您到底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为什么您只想着复辟?就为了那个人?为了他,再掀腥风血雨,杀再多的人也无所谓吗?当初是他自己选择投降,撤出江户的。他‘无血开城’,避免了一场血战,换得很多人的活路。您有没有想过,您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我叫你闭嘴!”藤原伊雄气得直发抖,裕一郎所说的,正是他的痛处。将军大人不战而降,一直是他不能理解的。然而,身为德川庆喜将军的忠仆,他却不敢、也不能腹诽主上。
看着被父亲大人毁坏的书册,藤原裕一郎完全没有“住口”的意思,“我是您的儿子,唯一的儿子,但我绝不会帮您做那些肮脏的事!您别指望我会效忠德川庆喜,永远、永远都不可能!您杀了我吧,我……是真的不想活了。我已经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意义,现在只想马上死去!”
儿子流下的血与泪,藤原伊雄无动于衷,而对方低落的情绪甚至是寻死的念头,他竟也毫不在意。他又高又大的身躯,站立在跪坐着的儿子面前,距离不到半米。他黑色的影子完完全全笼罩住藤原裕一郎,仿佛一座沉重而压抑的石山,压得儿子喘不过气来,将对方的身与心,都碾压成碎末。
“我是你的父亲,你随意顶撞已是大逆不道。你是野惯了,这次我可以不和你计较。但你这逆子,竟敢对将军大人不敬!我们藤原家族是将军大人忠实的仆臣,这一生,只能为将军大人献出所有,包括生命!想不到竟出了你这个乱臣贼子,我恨不得将你立刻斩杀!”
“广末嘉、平宫千代!”他大声地喊来两名亲信下属,“把这逆子拖去刑室,给我重重地抽打四十鞭!哼,逆子,你看好了,过不了多久,你口中的这个‘和平新时代’,就会覆灭在我的手里。只有在将军大人的英明领导下,这个国家才有希望、才能辉煌!你要是不肯认错,从今往后,别再认我这个父亲!”
“等等!”藤原伊雄的呼喝声,叫停了广末和平宫拖曳藤原裕一郎逐渐走远的步伐。他手指散落在地上的书稿,“把这些象征着懦弱的玩物,当着这逆子的面,一页一页地、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