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坝对面的罗家湾是我外婆的根源，她嫁给外公还要从很早说起。听外婆讲，那些年的坡上是留不下野菜的，那一代人是吃过草根和树皮，吃了上顿没下顿被饿得哭过的。
大跃进的时代背景下，我的外祖曾因饥饿而偷地里的南瓜，又恰好被公社的人逮个正着。逮住她的那人是铁石心肠，任凭外祖如何叫喊求饶，仍是告到了社里。那些个队长听后一个个义愤填膺，指控外祖有×××义苗头，并且保证要让外祖受到严厉的惩罚。于是他们要求外祖挑一旦粪，从山脚挑到磨儿石，又从磨儿石上挑到山脚！挑粪那天，来了诸多的人围观，但他们是来看笑话的，并没有心生可怜。只有她的儿子和女儿在一旁哭。
那事过后，我的外祖羞愤难当，最终以一包鼠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收尸的人里就有我的外公。
再后来，外婆就嫁给了外公。
外婆嫁给外公，不仅没耗费老张家的一粒米，往后还额外生出许许多多的粮！她一米五的个头，是使不完的气力。房前屋后的菜，二长平地里的麦子、菜子，井大田的花生，浮漂田的秧子都有她的功劳。她去猪儿梁背柴，能码得比她的人还高。
在文化层面，外婆几乎目不识丁，面对病害，一辈子信神信鬼，还从别人那里存来了一堆地土方。什么童子尿止血，尿到血止；什么无根水熬药，药到病除；小孩儿如果夹不住尿，就要多吃猪尿包。
母亲怀我的时候家里饮食营养没跟上，以至于我刚生下来时营养不良。断奶后，母亲要出去打工，我就被交代到了外婆手里，母亲走的那天，外婆跟母亲保证：
“哎呀！你放心出去嘛，肯定要给你带好！”
她先是带我去找镇上的仙娘婆打注意，化来福米和圣水镇压邪祟保我平安。
又打听到，鸡屎藤对于营养不良大补特补。于是，经常有人在二长平看到外公的身影，二长平的捱坎坎就佘了一大片的鸡屎藤。它们被外公挖去，让外婆用灶屋墙角一只生了锈斑的铁盅盅拌着油盐和大米熬成一碗碗稀饭，成了我每天的必吃的食物。
日复一日我的身体竟真的好转过来，甚至比村里其他的孩子还要长得白胖。
这件事最后在柳林就传开了，有人逢到外婆就要问：
“天呢！狗子的娃儿咯，一天吃的啥子，长得好体面哦。”
外婆逢问也要摆：
“那不是哪门，刚带下来脸又莫得点儿血色哎！头重脚轻，周身一沓皮，一岁半了站都站不稳，不是搭办我和他外公得……”
这并没有吹牛！住进这个家里，她和外公待我是 和她的亲孙子没有区别的，我最终没有像电视里寄人篱下的丑角儿那样，被别家的小孩儿围在墙角打出满头的青包。
去年过年陪外婆去二龙场上卖菜，十四块五的藕，硬是没多没少。那人拿了一张十块一张五块，外婆从包里捣腾半天才翻出五毛钱找给人家。
事后，我给她讲：
“婆，你这太麻烦了。还不如我给你弄个二维码，人家手机一扫，钱就到了，又不用你找，也不怕佘，方便得很。”
她倒回答得干脆：
“哼~我不搞你那名堂，你那个是假的。”
罢了，罢了！他们老古董们早就习惯了一张纸一个馍，一个镍币一颗糖。注定是追不上这个时代了！倒是她腰间没见了那支肉色袜子，只挂了一把鞋带系着的钥匙，令我颇感稀奇。
曾经，在我小的时候，那支袜子是在的。袜口拉长打了死疙瘩，再破口穿一根鞋带，就绑在外婆的腰上。并且里面从来裹了一沓沓钱，涨得锭厚。虽然我不知道那支袜子穿没穿过，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但我清楚外婆隔三差五就要把袜子挺过来清点，清点的数目又跟料想的时常有差，她张口就要骂人：
“张×洪，妈××，我钱纳闷不对哎！你拿没有？莫是那两个二短×子拿了歪。”
她也不知怎的提心吊胆，时时害怕袜子丢了或被贼娃子摸了，遇上出坡赶场，就将袜子藏在柜子脚、谷仓低。刚要出门觉得还不放心，调转头，搭了梯子又要转移到房梁上，或是堆满了灰尘的墙缝里。等她回来取时，翻了谷仓柜脚没有，瞬间脾气上来，也要开始怪这个骂那个：
“诶！我这个钱奈？张×洪，你看到没有。”
“啥子哎！没看到，那到哪里去唠，老子明明放到呢里的。”
“总又是那两个短×子把那些二×种带到屋头来哇！多半是偷了。鹏娃子，健娃子，老子不得给你们两个说，二回再把那些二×种带到屋里来，老子莫好的给你们……”
折腾了半天，冤了一群地人，才发现原来袜子还挂在腰上，取下来看一下，钱还在。立马又要笑起来：“哦，原来在这里哟！我就说嘛，我是记得放到哪里的。”外公终于没再忍她：“我看你一天神挫神挫的，哪个拿你的钱嘛，不是这儿藏就是那儿藏，不晓得那个脑壳纳闷想的，藏粪凼(dang)里嘛，那里莫人偷。”
“嘿~那个要得呀！那不是全部都泡烂……”
现在想来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而再看看柳林的其他人，多和外婆如出一辙！
我想，外婆就是柳林村老妪的一个缩影，柳林村又应是这个世界上无数乡村的缩影。留下来的老农们，前半生想钱花而没钱花，后半生是有了钱花而不舍得花，就如灶屋里多出来的剩菜剩饭，他们宁可顿顿吃剩的，也不愿倒掉一顿。到底是为什么？以前我是不明白的。
乡里养出来的人对土地始终存着一种魔般的执着和顽固。一年四季，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收在老农们心中已衍生出一种别样的文化，把知识分子叫来，他们要问一句：“你能担粪吗？知道田里的谷子咋选种吗？”对方多半是答不来的……那种多少？收多少？呵呵！自然越多越好。
越多越好！那不是扯白话。外婆周围的菜地，一年四季，南瓜、白菜、黄瓜、青菜……够了人吃，是情理之中，无可言说的；若还匀了几背喂猪喂鸭，又逢村里何婶儿、李婶儿路过，吹捧一阵是多么多么能干，儿子女儿有这样的妈是多么享福，就要心生出蜜来，强烈地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为此，两位老人地开出八丈宽，前前后后几十块，任粮仓、粮柜堆积如山。等过年儿子回来要拍拍大柜子：
“哪里吃得完的粮哦！”
儿女们见状，不喜反劝：“少做点儿，身体为重。”但离家那天又必定得做落下口舌的事，提十来个腊肉，又盘了一麻袋米，坛子里泡菜还得装上几罐子。
老人们就又要说了：
“光是嘴巴说，吃起来少不得一口。”
儿子女儿就嘿嘿笑：
“还是我爸妈能干！”
到底，我的母亲和舅舅因有外婆外公这样的爹妈而享了福。不过，柳林人上百口子多，也总避免不了一些另类，就像我的舅外公。
外公曾对我和鹏哥说：“活人千万不能活成罗×全！”我的舅外公就是罗×全！
舅外公没别的手艺，但当过两年兵。他曾拿着扑克牌站在邓家的长凳上对笑话他的人说：“你们看到，我现在爬起，是为了以后雄起！”但后来人都晓得他爬起是因为只能爬起，如果他都能雄起，全国人民早就奔小康了。
都说当过兵的吃得苦，而舅公回来后人却走样了。他游手好闲，一穷二白，成天混迹赌桌，常为三五十元火烧火燎，为此卖米卖粮，来寻我的外婆借。也常在河坝呼天喊地，说自己没享过福，全怨自己得了一个没出息的爹。言语激动时还要破口大骂，拳脚相加。
渐渐地，他拼爹、骂爹、揍爹的事就在柳林传开了，人们背地里夸他是“大孝子罗×全！”，还夸“罗老汉儿生了个好儿子！”
农村迷信因果世报，是说前代人造的孽要传至后代人偿还，或许这真是应验了。所以到了他两个儿子这里便也生出无限的悲哀！老大好不容易娶个媳妇儿，舅外公嫌人家矮丑，天天嘴里零碎：“输不输老子把你治死”，结果儿媳某天就从柳林消失了，大儿子便与他不相往来。老二勤勤恳恳，却不幸从工地三楼摔下成了残废。
至此，能赡养他的人仇恨他，想赡养他的人而无法赡养他，他不但没能像母亲和舅舅那样享爹妈福，连儿女福也没有了。
说起外婆与儿子儿媳分家，非一件事引起，其中大事小事日积月累才造成了最终的局面。
零六年的一个下午，我曾亲眼所见我的舅母蹲在地坝边上仰天哭诉种种冤情，声势能传至柳林的每个角落。也在那天晚上看到外婆因与儿媳争吵被家人指责，委屈得哭喊着要在灶屋的房梁上上吊。当时的情形下，婆婆和儿媳的矛盾是明面上难以化解的仇怨，无一方让步、更无一方悔过。两人在一个小家里爆发着各种各样的战争，闹出种种悲伤。从所谓的嫌懒嫌脏、自私自利演变成所谓的偷钱偷粮、水火不容。最后相互嫌弃敌视，事情各做各的，衣服要各洗各的，饭菜要各煮各的。
对于这种情况，舅舅和外公自然是相互劝说，但说惯了糙话的嘴是多难说清理呢？他们往往越说越乱，越说越急，越说越火，最后竟加入到这些斗争之中，最终以分家平息了这档子事。
而人心就和世界上的稀奇一样说怪不怪，老的小的分开后，不仅拌嘴矛盾少了，反而还生起了关照。外婆炖了土鸡，揭开锅盖后的第一碗就给舅母送去，还不忘夹了支大鸡腿；舅母赶场买了这样糖那样水果也不忘装一瓷盆端给外婆，虽然之间仍是不多言语，但婆媳两人总是再不像之前那样紧张。
双方正真迎来和解是在零七年开春的一个晚上，那晚舅舅从歇房屋出来一本正经地站在堂屋中间：
“妈，我们明天就要走了，鹏娃儿就交给你们了好。”
“哎呀！你莫做起那个样子，老子啥时候亏待过朋娃儿，我自己的孙娃儿，不萧你说。”
见外婆这样说，脸却扭至一旁，舅舅忽地像小孩子一样弓着身小抖着步子到外婆后面，并把着外婆的肩膀笑着说：
“嘿嘿！我晓得我妈最好了。”
却见外婆脑袋仍是撇向一边，整个身子耸动，埋头一看，哪知外婆已然老泪纵横。
“哎哟！我的妈耶，你哭啥子嘛，好了、好了，莫哭了、莫哭了，纳闷还哭起来了……”
“老子就呕哦！一尺尺儿长，把你个短×命子养起呢闷大，现在翅膀硬了，晓得飞了……”
那之后，双方再没说了分家的事，而舅母和外婆在包括父亲母亲等多方思想工作下也从归于好，再没有大吵大闹。直至现在，外婆外公盖的那间土屋已归于尘土，二人的头发也已缀了白，虽然身体在同辈中依显健壮，但心却是没了曾经的强势！作为他们一手抚养大的外孙，我能明显地感觉到随着越发地苍老，他们就越发地在家庭之中弱势，即便是外婆这样的人，在面对指责时也多选择了沉默，少有争执！一切都颠倒过来，在某个阶段，一辈人有一辈人的强势，也自然要接受另一个阶段的弱势，父子之间、婆媳之间我想是很难说个明白，但同样是要谈因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