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
并州文水县文水村。
夏至。
酉时。
下弦月在渐渐变黑的天空里显得分外明亮。
萤火虫散发着幽暗的绿光,它们在乡间的草丛里像精灵似的飞舞着......
不远的羊肠小道上,正走着一个穿着花间裙的纤巧小姑娘。
她身上背着一个正方形的小木箱,小木箱的旁边还插着一把红油伞……
偏僻的小院子里。
一个以树墩为桌的桌子上早已摆好了饭菜。
竹木搭的厨房里,身穿藏蓝色圆领袍衫的中年男子双手在汗巾上擦了擦,才从大铁锅里盛出一碗雪花蛋汤来,他口中呐呐自语着:"今日是依依那丫头十九岁的生辰,她最好这口,也得给她备着。
门外传来开门声,一定是依依回来了。
这丫头,平时喳喳呼呼的,今天转性了?
当他端着那碗雪花蛋汤出来时,看见的却是一个蒙面黑衣男子:“你是谁?怎不以真面目示人?"
"飞骑军的武攸宁武统领居然在这穷乡僻壤躲清闲,真是好雅兴!”声音甚是熟悉。
“原来是你!"那端着雪花蛋汤的中年男子正是伍攸宁。
只见他缓缓放下雪花蛋汤,随手拿了身旁的一根木棍指着那蒙面黑衣人:“既是旧相识,要么滚,要么留下小命!"
话音未落,那黑衣蒙面人双臂一扬,从宽大的袖口处急射出几道寒光直面武攸宁。
武攸宁稍一运力,木棍随即似风火轮,将迎面而来的暗器悉数钉到那木棍上。
木棍也被那暗器打得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谁知那蒙面男子以足为点,腾空而起,手中夹着一枚圆形带齿的锋利刀片,手腕略一使暗力,朝武攸宁的左臂飞去。
武攸宁一个躲闪不及,便被那刀片划破了一道口子。
“武统领,这刀片上淬有箭毒木,你命休矣!"那黑衣蒙面人仰天大笑,不料武攸宁忍着剧痛,拾起那枚掉落在地的刀片,用尽全力掷向那蒙面黑衣人。
那蒙面黑衣人闷哼一声,已然是射中了他的胳膊。
可蒙面黑衣人并不慌张,拔下胳膊上的刀片,又"嗖”的一下扔回到武攸宁手中,才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打开,张口服下,缓步踱到中毒瘫坐在地上的武攸宁面前:这箭毒木见血封喉,但唯有此红背竹竿草才可以解此毒。
“卑鄙!"饶是武攸宁运功护住了心脉也控制不了毒性的发作,脸色已经是发青。
"你就别再强撑了,这中箭毒木的人一般是七上八下九倒地,你能撑这么久,已经是很不错的。"那黑衣蒙面人眼神冰冷 仿佛在看 尸体。
"你.....”
武攸宁急火攻心,喷出了一口污血,再也撑不住的倒了下去.……那背着小木箱的小姑娘正走在院子不远的拐角处,突然感到胸口一疼。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正在这时,天空顿时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打得路旁那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凋残满地。
她捂着胸口,鞋子因奔跑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水......
推开院子的栅栏门,石桌上的饭菜早已被这倾盆般的骤雨冲得满桌狼藉,正中摆着的那一大盆雪花蛋汤上面只留下了几丝浮着.....
视线又落在地上躺着的武攸宁,他脸色泛着铁青,七窍流血,周遭的地上都是被雨冲得到处都是的暗红色的血水。她急忙蹲下来,伸手探了他的鼻息,已然是没了气息。
“阿耶!不会的,不会的!"她仿佛被人打了一记闷棍,跌坐在地上,伸手紧紧抱住她阿耶,泪水混合着雨水。
“轰”的一声,又是一道惊雷,一时雨霾风障,将她全身都淋透,衣裳紧贴着皮肤,一头乌黑的秀发此时亦是一小缕一小缕地垂着。
良久,她才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那落在唇边混合着雨水的泪咸咸的,苦苦的,直达她心底。
她全然不顾淋透了的一身,随意抹了把脸,放下背着的木箱,从木箱里拿出一片薄银牌,探入武攸宁的口腔内......
看着那变了颜色的薄银牌,她脸色煞白,拿近鼻子嗅了嗅:“箭毒木!”
阿耶平素对人和善,没有得罪什么人。
真要说得罪人,那也是死人。
对,她阿耶是县衙里的一名仵作,她也承了阿耶的衣钵。
在阿耶退下来的那天,她便接替了她阿耶的职责。
由于一般的村民对干仵作这行的都有一种特殊的看法,她和阿耶这才搬到村西头这个人烟稀少的地方。
她视线突然落在她阿耶右手紧握的一枚圆形带齿的暗器上,伸手拿起那枚暗器,从小木箱里找出一个羊皮小袋,放进去再贴身藏到自己的怀里......
这瓢泼大雨整整下了一晚才渐渐停下。跪守在武攸宁尸体的小姑娘已经是一晚都没合眼了。
她知道今日若在辰时还没去衙门,那郑县令定会找人来寻她。
县衙刚接到一宗颇为棘手的命案,她昨日晚归也是去验尸体才耽搁了回家的时辰
如果她早知道阿耶会......
那她昨日也绝不会看在郑县令的恳求下,留下来去验那具面目全非的女尸......
几日后。
文水村村头的荒山上。
天微微亮。
一个小姑娘正跪在一座新坟前,她头发上挂着一颗颗的细小的露珠,神情肃穆地盯着面前的石碑。
那石碑上赫然刻着武攸宁之墓 ,下款落的是:孝女:武依依。
“阿耶,郑县令说您这案子他接不了,没关系,我想去长安,找赵勉哥哥,他现在可是北门学士,他信中还说当今圣人不问出身,广纳贤才,那我也可以去长安当仵作的。”她又往烧纸钱的铁盆里放了一张纸钱。
“可您说过不准我去长安,但您现在不在了,郑县令又不肯受理您的案子,我一定要找到一个能受理这案子的地方,那长安哪怕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一闯!”
“阿耶,还记得我问过您,我的名字为什么叫依依吗?我问您能不能改个名字,就因着小时候小伙伴经常嘲笑我的名字。”
"可阿耶,我记得,一辈子都记得,您说的:惟初太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凡一之属皆从一,此乃依依(一一)名字的来由。"
“幼时我不懂,可我现在长大了,我懂了,那就是探索原始,寻求根本的意思。”
她下意识地从怀中摸出了那片圆形带齿的暗器看了看,这才回想起当时郑县令只瞟了一眼,脸色就顿变,说她阿耶的这个案子,小小的县衙承受不起。
那这枚暗器的主人不管是谁,也不能让阿耶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惨死。
她再次给面前的新坟磕了几个头:"阿耶,我要去长安了,您一定要保佑我一路平安。"
背上小木箱,插好红油伞,又拎过一旁早已整好的包袱,她站在山头上眺望了一下山下通往官道的山间小路。
那层峦叠嶂的山间小路上正好有一辆马车在缓缓行驶着。
武依依心中一动:何不要那马车的主人捎上她一程,这样到了官道的驿站,就可以再雇马车去长安。
事不宜迟,她赶紧拨腿就向山下飞奔而去......
【阿耶】:古时对父亲的一种称呼。
【箭毒木】:桑科常绿大乔木,又名:剪刀树、加独树、加布等。生长在中国云南西双版纳和海南海康。其树的汁液洁白,奇毒无比,见血就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