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城向来是一个春秋季为期很短的城市,昨天还在心情美丽地迎接春天,今天就可以对着直逼三十度的天气破口大骂。
艳阳天。本该是暖黄色的阳光被拉满了锐化度和对比度,近乎成了刺眼的白色,洒在这座历史名都的每一处,不知是要照亮角落里的黑暗,还是要暴露出不属于这里的外人。
陵城南站的站台上,三五成群的站着些人。
不间断地拨打接听着电话,面色在严肃和谄媚间来回调换,他们是工作出差的;大包小包一大摞装着各式各样的特产,对着站台自拍又旋即点开微信,他们是返乡探亲的;衣着靓丽妆容精致,行李简洁轻便,他们是外出旅行的。他们要离开也还会回来。
也有人对着空荡荡的车轨发呆,望着远处成群成簇的高楼深思,生计所迫或是理想召唤,他们不舍却不能留下。
程葭穿着一身薄荷绿荷叶边的套装短裙,直勾勾地盯着那轮烈日。
课本上说童稚才能张目对日,或许不是因为年纪小,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见过太多黑暗,他们坦然。而一个人如果见过了世界上大部分黑暗,还能直视上帝审视的目光,那是因为他们无畏。
程葭和站台上的大部分人都不同,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她对这座城市也没有任何留恋,相反,如果可以,她宁愿自己没有来过也永远不要回来。
列车呼啸驶入又缓速停下。程葭推着行李箱排队登车,没有停顿没有回头。
在位置上坐稳后,她拿出手机,点开二十分钟前发来却未读的微信消息,是妈妈的嘱咐,或许可以说是警告。
“杨城那边已经帮你安排好了,给你租了一间房,林叔叔已经打点了房东到车站接你,入学手续也帮你办好了,你过去后先插进现在的高二班里,重新适应高中知识,八月他们升高三,你就跟着复读一年,我还要在这边顾着你妹妹上学,一个人在那边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要再动歪心思,你自己应该清楚是什么害你到现在这种处境,这一次全靠你林叔叔帮我们,不然你的人生就全都完了,不要辜负你林叔叔。还有,如果你爸问起来你在哪,你应该清楚怎么说。”
程葭面无表情地看完,回复了一个“好”,就按灭了手机,闭眼休息。
“女士们,先生们:列车前方到站是西康北站。在西康北站下车的旅客,请您提前做好下车准备。”
六个多小时的车程,程葭未曾睁眼,却也没睡着。
抬眼望去,车窗外已是另一番风情。
程葭推着行李箱下车,扑面而来的是与陵城全然不同的气息,同样是历史名都,她却在西康的风中体会到了陵城没有的热情。
她拿出手机,看到十几个未接电话,她一怔,思索半响,还是按下那个陌生号码回拨过去。
那边立刻接起来,入耳就是一阵粗犷的声音。
“喂!是程葭吧。你这姑娘,怎么不接电话啊!我是你房东,你下车了吧,赶紧出来,还得赶大巴呢!”
是日后的房东,程葭深吸一口气,缓声回了句“马上来”就推着行李箱快步出站。
直到跟着身边这个身材高大长相老实的中年男人坐上去往杨城的大巴,程葭才意识到,她真的要开始一段未知的生活了。
窗外就是西康,西康是省会都市,凭借着悠远的历史积淀吸引了不少游客。在以前,这也是程葭梦想的旅行版图中很重要的一块,如今却是以一种她从未料想过的方式来到了这里。她短暂地经过了一下,又要离开。
杨城位于西康和邻市的交界,是一个县城。虽然是省内重点发展的农科示范区,却由于地处较为偏远之地,一直处于落后地位。
从房东对杨城的堪比百度百科的详细介绍中,她大概明白了,林文选择让她来这里,是因为他早年和房东有交情,了解到这边经济教育落后,想到她复读高考门槛会低一些,和陵城相距甚远,也能避避风头。
他没想到的是,杨城处于两市交界,管辖权一直没有落实,这让杨城处于一种乱而无治的局面。
纵使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在下大巴后,看到眼前的街景,程葭还是蹙了眉。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的建筑基本没有超过五层的,街上的店铺稀稀拉拉的开着,也看不见什么来往的行人,站了半天也不过就看到十余辆车从眼前开过。
程葭的家乡也是个县城,但从没萧瑟成这个样子,她好不容易从井里跳了出来,又被塞到了一个更小的井。
房东看出了程葭的情绪,略显窘迫的解释道,他们在的车站离县中心比较远,所以不太繁华,到主街道了就好多了。
程葭不以为意,哪怕是管中窥豹,她也觉得那个“好多了”的县中心好不到哪去。
房东驾着一辆五菱宏光把她带到了住处。路上,程葭看到了县中心的“繁华”街景,有了先前的铺垫,说不得房东夸大其词,主街道看起来确实好了许多,行人车辆都多了起来,街边店铺也都在营业,从餐饮到五金倒也是功能都算齐全,就是客流量都不大。
程葭住在县中心外围一个看起来还算规划过的居民区,离杨高就一条小街,一幢临街的五层小楼,一层是家便利店,其余每层两户。她的房间在三层,一房一厅一厨一卫,家具齐全。房子看起来有些年代了,但胜在干净整洁。房东介绍道,住在这一片的,基本都是县里住了几十年的老户人家了,不然就是租给了在杨高复读的学生。在杨高,复读生是不能住校的。
房东让程葭存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她楼下有便利店和饭馆,沿着街往北再走几步有个小市场,里面可以买到需要的日用品,嘱咐她有事可以电话知会他,就离开了。
出门前,这个高大老实的中年男人不放心地再托付了一句“姑娘,你一个人住一定要小心,没什么特别需求的话,少往市场那边去,那边鱼龙混杂的,混混很多。还有,你隔壁住了一对姑侄,那个侄子跟你一样在杨高读书,听说脾气不太好,你见着了还是离他远一些,免得惹上麻烦。有事给你叔叔我打电话,我一定马上过来。”
程葭看着那双真诚的眼睛,这是她在杨城收获的第一份友善。虽然很生疏,她还是扬起嘴角,冲男人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好,谢谢叔叔。”
房东这才放心,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关上门离开了。
谁能不唏嘘呢,如果不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十九岁的女生,在211大学里好好地上着学,谁又愿意跨越半个祖国,只身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重启一段新的人生。
程葭走到卧室窗边,看向街对面栽的一棵梧桐,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是一段未知的故事,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冒险,过了这一年零一个月,她就可以收获一个全新的人生。
她拿出手机,发现最好的闺蜜黎浅和大学室友林忆给她打了两通电话,她站在窗边,先给黎浅回了过去。
“喂,佳佳,你到了吗?那边天气怎么样啊?你看过房子了吗?能住习惯吗?你一个人行不行啊?”
一接通,扑面而来的就是黎浅紧张的一连串发问,程葭一个个回过。
“佳佳,你一个人在那里,过得不开心了一定要告诉我,你的电话我再忙都会接的!”
黎浅平时说话声音总是轻扬快意的,那件事之后,黎浅跟程葭说话,都变得柔缓起来。她是程葭高中同学,那个时候的程葭,和黎浅一样活泼轻悦,两个人因为都喜欢写作和唱歌,审美品味都相似,有很多共同话题,经常腻在一起,形影不离,高考后,两个人去了不同的城市,也丝毫没有影响感情,事发后,黎浅也是第一时间请假去陵城陪程葭度过了最难捱的日子。现在的程葭,也只有在面对她时,才能放松下来。
程葭乖巧应下,两人随意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林忆的电话内容和黎浅大差不差,程葭向室友们报了平安,接下她们的关心,耳边才再次剩下杨城的风声。
空荡荡的街道里,突然充斥了一阵如雷鸣一般的引擎声,随即飞出了一辆机车,稳稳地停在楼对面的路边。
黑色机车上只坐了一个人,带着黑色头盔,身上是黑色皮质外套,内搭是普通白衫,腿上是黑色机车裤,蹬着一双黑色机车靴。这人身材比例极好,踩在机车踏板上的腿即使弯着也显得修长,就是这一身穿搭让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好惹”。
一会儿,才又开来两辆炫彩的电动车型的摩托,车前盖上都喷着幽蓝混合火红的漆,程葭想起这样的车在她家乡的小县城里被那群混混起了个非主流的名字叫“鬼火”。限载两人的车都堪堪坐了三人,三个人挤在那个狭小的车座上,贴得死死的。
大致打量几眼,除了开车的两人穿得规整些,其他都穿着松松垮垮的T恤和大爷遛弯才穿的休闲短裤,要么踩着拖鞋要么踩着破破烂烂的帆布鞋。露出的手臂上还能看见些新旧不一的疤痕。
“不好惹”看到身后人来了,才摘下头盔,从机车上下来,走到路边,懒懒地靠在程葭盯了半天的那棵梧桐树上,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盒烟,打开抽出一根,点燃抽了起来。程葭看到了他的脸,轮廓锋锐,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眼里好像没有感情,薄唇也抿着不动,长相和穿着一样,都很不好惹。
另外六个人要么坐在车上,要么下来靠着车站,要么蹲着,懒懒散散的,都不约而同地跟“不好惹”一起吞云吐雾起来。
程葭蹙了蹙眉,心下对这群人标了标签,一群混混。
程葭在家乡也是见过各种各样的混混的,只是后来在陵城上大学,已经习惯了都市里,大家都穿着干净整洁,行为文明规范的画面。骤然见到这样一群人,心下难免生厌。
沈凡和刘子义在面前胡侃海吹,江誉没什么表情地听着,听到好笑处也只是动动嘴角。
一支烟抽完,他把烟头扔在脚边,抬脚踩灭。两手交叠在胸前,没什么兴致地看着眼前这群人闹。直到余光瞥到一抹薄荷绿,他抬头望去,一个肤色瓷白,面容姣好的小姑娘站在三楼的窗前正盯着这边,眉间还轻轻蹙起,像是在看什么讨厌的东西。
江誉眼角动了动,挑了挑眉,合着这就是姑姑说的新邻居。他就这样仰着头,那双本来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此刻带了点玩味,直直地朝程葭望去。
这一望不要紧,沈凡几人一看江誉抬头盯着自己家的方向,也生了好奇,都纷纷顺着江誉视线看过去。
“阿誉,看什么呢......你家着火了?”
“卧槽,誉哥,你家旁边啥时候住了个女的,还挺好看”
“哈喽!小姐姐,看我们呢?”
还有好事的朝程葭吹了个轻浮的口哨。
猝不及防的被发现,程葭吓了一跳,下面七个混混都死盯着自己,她皱着眉深吸一口气,迅速拉上了窗。
“嘶这什么意思啊打个招呼还不理人”
出声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长得倒不像传统意义上的混混那样凶神恶煞,也没有非主流的穿搭,就是站姿随意没正形。
“不是我说你小六,你撒泡尿照照镜子吧还是,就你那逼样,人家能理你?”
出声的人站在江誉旁边,长得倒还算好看,就是黑了点。
“沈凡我去你大爷,你再叫个小六试试,人他妈不也没理你吗,嘚瑟个屁”
俩人一闹惹得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回去一趟。晚上过去。”
江誉突然站直身,双手插兜,朝对面走去。
刘子义放下抓着沈凡衣领的手,挠了挠头,问“阿誉干嘛去啊”
“人家回家还要跟你报个备?”
江誉从便利店里上了楼。这幢楼因为临街,所以是有前后两个楼梯口的,以前楼里大部分人从外面回来都图方便从商铺直接上楼,后来商铺老板觉得这样影响生意才禁止了住户从商铺上楼,不过从没人拦江誉。
江誉倒不是特意跑上来寻程葭开心,他没有这种恶趣味。不过是姑姑早上嘱咐了要回来吃饭,这才回家。
快步爬上三楼,江誉往隔壁那道紧锁的门瞥了一眼,就回身开门进屋。
“阿誉回来了?快快快,快来帮我”江澜在厨房听到开门声,大声招呼道。
江誉往厨房走去,途中瞥见餐桌上已经摆了好几道菜,鸡鸭鱼倒是都齐了。
江誉接过江澜手中的活,随口问道“今天有客人要来?”
这对他们姑侄俩倒是稀奇,平时家里除了沈凡他们偶尔来玩,基本没外人来过。县里根本没人愿意和他们家来往。
“嗷是这样,我前两天不是跟你说,隔壁要住进来一个外地姑娘嘛,她年纪小,还不会做饭,她父母前两天找到我,说想让我给她做一年的饭,还给了挺多钱,我就答应了,反正也就多双筷子的事”
江誉闻言,眉头动了动,“以后每天都这餐标?”
下巴往外面餐桌扬了扬。
江澜知道江誉的意思,他们本来就没什么稳定的经济来源,江澜在县里的电子零件厂上班,一个月也就两千多工资,江誉偶尔出去找点散活干,有时运气好能挣个三四千,有时也就小几百。要是天天都这么吃,就他们这条件,如何供得起?
江澜不好意思地说“啊我这不是想着,她今天刚到,我们做东道主的,总要好好招待一下,总不能让人家大城市来的人看不上咱们,她父母的也给了足够的餐费的,我们不会亏的。再说,我们家太久没来客人了”
说到最后一句,江澜声音小了下去,音落还叹了口气。
江誉的眼中蒙上了一层不明的情绪。
“你做再多菜,人家都看不上咱们”
一句话让整个厨房都陷入了沉默。
两人在沉默中做完了一桌子菜,江澜让江誉去隔壁把程葭叫过来。
“你跟人家好好说话,带点笑容,别一上来就给人家小姑娘吓到了”
江誉不以为意,勾了勾嘴角,小姑娘估计早被吓得不轻了。
走到隔壁,江誉抬脚冲门轻轻踢了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