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无人安歇。
小厅旁的书屋亮着明晃晃的灯,书案边坐着一双人影,皆是盯着桌上白纸黑字。
白沐雪搁下笔,挪了挪身姿,立在身旁的狸吾顺势凑近,见娟秀字迹工整描了一行字。
‘青留云谷间,需时可破石’。
“为什么反过来?”狸吾看向她,有些不解。
白沐雪迎上他疑惑的目光,浅笑着解释:“小时候我们俩时常这样反着写,溜出去玩耍总得要瞒着大伙嘛。”
“所以字条是留给你看的,但事情却是交代给我的,那小子真会兜圈子。”
狸吾拿起墨迹未干的纸张,薄唇轻抿思虑片刻,对她道:“他是想说什么东西就在云牙山谷吗?青,指的是什么?刀吗……”
“他是去救红叶,对方定是让他以刀来换,但我认为阿寒他……”
她顿下,不知该不该如此评价白斯寒,也分不清他的做法是对是错。
狸吾知她意思,反问了一句:“如果换做是我两手空空去救你,你会作何感想?”
白沐雪拢好肩上的绒衣,起身走在书屋里,半晌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她不想揣测红叶在白斯寒心中的分量。
见她为难,狸吾也不打算追问,笑容不自然地扬了起来,吹了书案上的蜡,牵着她去床榻。
“太晚了,你可别再熬了,等解决了铁鼠的事,我自会去山谷,看看是否留着刀。”
她刚坐下床畔,一听这话又猛地坐起,紧张地拽他腕袖:“我也要去!”
破天荒的,狸吾没有拒绝她,仅仅垂目掂量了一会便允了她的要求,这般干脆,反而令沐雪心生怀疑。
再后,是熄了灯,入了被窝,她仍在追问是不是又骗人,狸吾无奈也没辙,只好一遍遍保证,笑她成了个疑心鬼。
实则,是他已不敢离白沐雪太远,他要看得见,摸得着,才算安心。
﹉
这是一个噩梦,至少对红叶和白斯寒而言。
一切都是那么力不从心,他在山脚乱石堆下看见气息虚弱的红叶,还是初见那身白衣黄裙,从头到脚血迹斑斑。
他们跌在了何处?为何他不曾受伤而红叶却伤得如此之重!
白斯寒站在奄奄一息的女子身旁,微颤着手谨慎地去抬她上身,揽在臂腕之中。
“红叶,你醒醒……”他额面有薄薄冷汗,眼底闪着惧色。
红叶艰难睁眼,昏天黑地的光线迷住了她的眼,耳边有苍老的声音飘过,似乎从那无尽的苍穹传来。
‘你并不重要,他从未将你的生死放在心里。’
这声音慢慢闯进他们脑里,空洞得没有一丝情感,让白斯寒听着莫名恐慌。
他将怀里的女子搂紧了些,低声对她道:“你别害怕,我会救你的。”
‘在他眼里世间万物都比你重要,你甚至比不上云牙山中的一草一木。’
然而,依是黑夜里的声音抢了她的话语,像催眠,像蛊惑,一遍遍吃透红叶的心。
白斯寒浑身一凛,连忙道:“红叶,你醒醒,别听它胡说。”
‘他以假刀赴约,可曾想过你会有什么下场,即便我拿他无法,但可杀你泄愤。’
“树妖?你是老树妖,你在哪里,出来!有什么事冲我来!”
白斯寒猛地站起身,面对空无人烟的山谷,他失了方向,兜转一圈未见树妖身影。
忽然,一颗石头从山壁滚落下来,生生砸进红叶的腿上,血溅到草叶上,她甚至都叫不出声来。
死不去,睡不下,肉体上的疼压根比不上心里的痛苦,她的眼里渐渐浮现白斯寒焦急的神态,她却给这张脸蒙上一层灰暗。
“杀了它……你快杀了它……”她扯动嘴角,话中有恨。
中了蛊,进了套,红叶于梦中无所依附,正一步一步走进老树妖设定的结局中。
只要梦里的她死了,铁牢中入睡的红叶也再不能苏醒,而这便是老树妖的筹码,赌的是白斯寒的不忍。
白斯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茫茫然看着红叶失魂的目光,艰涩开口:“你撑住,我带你去找大夫!”
他抱着红叶起身,稳住身形却不知该往何处去,两岸山壁直耸云霄,鬼魅妖兽啼哭,阴风吹响枝叶。
遥远的丛林间,隐隐有黑影朝他这边移动,无星无月一切都是朦胧的。
白斯寒定睛望去,不过眨眼之间,黑影募地立在他眼前。
他猛地后退一步,臂弯所承受的重量瞬间消失,低头一看,已是不见了红叶的踪影。
白斯寒脸色铁青,再次看向那个黑影,才发现红叶已被他挡在身前,三根枯瘦指头紧锁她的喉咙。
“老树精……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已失了冷静,眼底一片猩红。
树孤公嘴角扬起的弧度几乎撑裂了满面干燥的纹,死树脱皮般,阴森可怖。
他悠悠张口,声音干涩沙哑,竟是从苍穹之上传来:“带我去取刀,否则我立刻杀了她。”
白斯寒身影依旧笔挺,半晌不动,两只拳头已握得颤抖,齿间有血腥味。
云牙山谷,落进漫天遍野的阴沉中,仿佛不能再苏醒过来。
﹉
翌日,当铁鼠醒来的时候,天是蒙蒙亮的,身处浓重草药味的空间里。
他撑起身,环顾四周,竹桌竹椅和一个燃着火星的药炉,而窗边软榻上,侧躺着一个眼熟的身影。
那人似乎听见铁鼠细微的动静,一双细长的凤眼立时掀开,正巧与他对上视线。
空余了片刻沉默,洛小云伸了个懒腰起身到药炉边,指着在炉上煨热的药罐道:“天明后,你自己倒来喝。”
铁鼠打量了他一会,问:“你是谁,这是哪儿?”
“这是万花瑶台。”
他听到这四个字,表情显然很是讶异,消化了这个消息后,急切开口道:“烦劳阁下送我出去吧。”
“那抱歉了,我们领主和夫人不曾交代我带你出去,还请这位小哥多待些时日。”洛小云拒绝得干脆。
铁鼠晃了晃眼神,开始回忆眼前这位略显媚态的男人,似乎是那日在树林里与狸吾一起出现的人。
看来他们离开万花瑶台的十年间,此地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自小在这儿长大的他,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他抬手摸着后颈的刺痛处,回想起昨夜守在墓碑前的情景。
荒野之地仅有几株枣树,此地立着的坟包格外突兀,坟前屈膝坐着出神的男人。
他盯着掌心里的莲心,内心充盈着挣扎与煎熬,坟前香火未尽已被风掐灭了,他回神看去,两缕薄烟也被吹散。
后半夜,铁鼠收好莲心打算趴在臂间小睡一会,依稀间,夜风带来了一股未知名的花香,他乏了,不予理会。
垂下的脸埋在双臂双膝间,丁点不曾察觉一只八爪毒虫已攀到他的脊背。
花绫临已从他们父子身上得不到利用之处,所以才要以绝后患?
洞开的门透进亮堂的光,铁鼠从回忆里醒了过来,发现正是洛小云开的门,之后,见他指了指药炉。
没有多余的交流,许是因两个大男人有些别扭,洛小云才选择坐在竹屋外,等着那小夫妻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