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0 预感
杜生再次醒来时,林九和黎安坐在旁边看着,一脸倦意。显然这份疲惫杜生是无法意会的。他们各自疲惫着各自的经历,很难连接起来。
说林九和黎安很疲惫,是因为杜生晕倒后发生的事情。恼羞成怒的村民们将他抬起,要把他扔进林子里给野兽吃掉。纵使黎安一行人百般阻挠,抵不过抓狂的人海。声浪排山倒海淹没了旁观者所有的勇气。直到慌乱之下,其中一个警员拿警棍敲晕了村民。嚣张的气焰在极短的一个时刻里被镇压下来,随后同原上草那般吹又生。
林九趁着那位被推上风口浪尖的警员引起的注意,偷扛着杜生朝村口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鹿欣跟在身后。杜生在吵闹中恢复了知觉,被林九扛起,跟上动着脚步,但意识依旧在沉睡之中。
他们挑了一条捷径,紧绷着的心弦在看到靠边停的车时松了下来。半个多小时后,黎安与两名警员踉踉跄跄地赶来,踩下油门便往外跑。
林九喘着粗气,透过后视镜,看着车后的火炬映照出叉子尖锐的影,染红了天。
杜生对此一概不知,但当时在挪动的脚步给他的意识提了一个醒:晕倒后经历了复杂的事情。
可这不是重点。
黎安和林九商量过,不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于是黎安转过话:“我取消了对你们的拘留令,现在你人身自由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就和昨天面对突如其来的拘捕令一样让他始料未及。但他还是道了谢。随后示意林九和他单独谈话,黎安会意,借去洗手间的借口离开了。
“现在还有收到村子里的消息吗?”杜生问。
“没有。”林九说,回答了一个两人皆知的问题:这个村子自主切断了与两人的联系。并非代表村民们现在过着安静祥和的日子。
“我们阻止不了他。”杜生叹着气说,但表情很复杂。
林九能猜到复杂的来由是什么——可能来源于那句“我并不完全希望所有人都死去”中夹杂的最后的怜悯和如今的懊悔的强大反差。杜生为了可以被拿来肆意消费的人道和怜悯(在他熟知的前提下)做出了错误的选择,相当于他站在大众的那一边,揭开自己的裂缝扇自己巴掌。
如果说从前的揭穿是“错误”的,他至少有自己的完好良心可以宽慰,但如今的错误恰巧与他20年来积攒的所有愤怒站在对面,中间隔开了一条不可跨越的峡谷。他无奈的不是峡谷的深邃带来的恐惧,而是自己从未设想过峡谷的对面,那自己绝不会驻足的地方竟然有自己的影子。
矛盾!为了善心他无处可责备,因为自己就在矛盾里。这便是所有大吵大闹者莫名其妙地复归于平静最根本的原因——当他们一直在指责的矛盾同样存在于自己身体里时,就再也无法忍受肚子里因为这份痛苦发出的嗷嗷叫声而打断自己的思维。
但对林九来说,他与杜生并不同。他站在大众的客观视角来看。杜生的怜悯是对林九一直以来的主观负面偏见的修正,是林九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他借此看见杜生秉持人道的一面——这难道不好吗?恰恰印证了不成文的事实,即不存在一个能够完全消灭人道主义的灵魂存在。
林九的大脑里同时装载了自己和杜生的两种情绪,两个完全对立,无法相容的斗士都想要占据大脑的主导地位。
林九知道将这件事情提出来必定会引起杜生的反感,为防止杜生无法承受身体之疲惫而再度晕倒的不幸发生,他再次选择避而不谈。
林九说:“那应该怎么办?”
杜生陷入了思考,他一直在想:这位革命者的伟大灵魂的积攒了一百余年的愤怒究竟该如何衡量?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可能就是这场闹剧的结局。但没有一个标准的猜测往往都会在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就像没有经验的考生们第一次上了考场。
但他心里其实有一个答案,他的潜意识一直在为自己能够认同这个猜测而推波助澜。因为这个结局恰好能契合他的愤怒,尤其是在拼死拯救他们却被反咬一口后。但他没有把这种设想说出来。是的。往往不被言说出来的猜测更能在其发生的那一刻给人带来喜悦,喜悦在这件事的猜测上体现的是敬畏感。
“不知道。”他守口如瓶,林九也再次错意,认为他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就此,一件事情给两个人产生了通往截然不同的发展方向的影响。林九将会为杜生的帮助而对其人道底线做高估的肯定,杜生将会为自己的帮助而更加坚定抹杀一切的决心。人道的消逝之丧歌已经唱响。
但他依然无法克制快乐,尤其是这份征兆越来越强烈时,杜生感觉全身都被浸泡在这寒冷的残酷之心里,正是颤栗让他感觉到充盈感。他的手脚已经按耐不住,在被子里踢踏着,左手把玩着胸前的吊坠,望着出了神。
“一切会结束的。”杜生说,语气中有一种巨大的自信。林九不知道这份自信从何而来,但被这份自信带来的激励弄得热血沸腾,好像也天真地相信着,一切都会像今天晴朗的天空那样,有拨开云雾的机会。
两个人都露出笑容,一个天真地将一切未知数都变成已知数;一个狡猾地为把一切未知导向同一个结局而打着算盘。唯心的猜测同时发生在两人身上,但大相径庭。杜生已经为自己树立了敌人,这个敌人就在自己旁边坐着,仍徜徉在幻想中,正一步一步走近自己借面部肌肉挖下的陷阱里。
胜算在精神的决斗开始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