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重温愤怒
“你回想起什么了?”鹿欣问。
“难以言说,”杜生转过来,表情令两人都难以描述,“一种很典型的难以用词藻形容的情感。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能被说出来,这倒不如称‘表示’本身已经成了囚困住情绪的枷锁,至少于我而言是这样的。”
他说完,又走进了树林里头。如果那个孩子消失了,那么再观这片悲凉之海时,等待他的就只有无用的眼泪了。到此刻收手吧,他心里想着。鹿欣和林九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相当于为杜生被感性指引的力量白跑了一趟。
村民与黎安散落在着火的房子旁气喘吁吁,正当剩下两个警员困惑于被打开的原本用于囚禁三个犯罪嫌疑人的大门时,杜生一行人从荆棘围裹的密林小道中走了出来。
警员再度控制了他们,却被黎安制止,两人感到困惑。
只听见黎安说:“刚才你们没看见吗,大火难道真的是他们放的?”
“可是”其中一个刚想解释:并不能因此排除三人的嫌疑,却被黎安的下一句话打断了:
“现在只有他们能查清真相,你们看着办吧。”
无奈下,两名警员终于给三人松绑。杜生将捆背上的包放下来,在地上零零落落地摆放物品。
就在这时,其中的几个村民恢复了神气,注意到身旁这个外来人有些熟悉之处……
不知是围观的人群中的谁喊了一声:“杜生!”周围的人纷纷开始议论,而争吵很快就要淹没外来者们的耳朵。
此时,村长走了过来:“警官,这事我们自己能处理好,不需要这些外来人插手。”
说罢,杜生朝他恶狠狠地瞟了一眼,村长也不怀好意地发出厌恶之声。
“上次纵火是外人报案,这次要不是我们赶到,你们又要瞒多久?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自己能处理好’?”
还未从救火的疲惫中挣脱出来的黎安语气并不平稳,村长在沉默后只好败下阵来,消失在了鼎沸的人群中。
杜生和林九走进了被烧光的房屋,看到了被捆绑着跪倒在地上的一家五口人的尸体。初见确有惊讶。都缓了好一阵。
“你真的是来帮他们的吗?”林九看着端一大堆东西的杜生站在前面,说着。
“趁他们还没让我感受到极大的恶意,我并不完全希望所有人都要这样死去。”他说着,林九从中听到了杜生从未有过的沉着冷静。是那个在海边的幻影中的孩子,无意间的接触将善心注入到杜生体内。
他取出硫磺在尸体周围撒成五芒星状,再将五件林九未曾见过的灵物摆在四周。“这是村中土生土长的植物腐化后用泥做成的。借山之灵气镇魔。”杜生一边布置阵法,一边朝站在后方的林九说道。
林九闻此才全部获悉,在此之前的他仅知道:五芒星阵是驱鬼效力最为强悍的法术,师傅至今都还未传授与他。相当于踏入了一片新的盲区,他无所作为,却也无奈。
杜生盘腿坐在一旁,点燃身前的蜡烛开始念咒,连同他,和驻足在外的村民们都陷入极度恐慌的沉默之中。默默地祈祷。
皎洁的月亮被阴云遮住,风再度大作。令林九有了极强的不详之预感。
暗中正有一个声音低沉的鼓被“人”为地敲响,声久不绝。他听着杜生嘴里念叨的词越来越仓促,赶忙上前。看着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落下来,下一刻,只听杜生叫唤:
“快,对着我打坐,护住蜡烛!”
林九再在杜生的包裹里翻找着东西,只找到为数不多的糯米,鸡血和蒜头。于是将包裹拽到身边来,小心翼翼地接过蜡烛,即便是让蜡油滴落在手上也不让四面而来的风摧毁唯一的火苗。
杜生的脸几乎要涨红了,即便周围的风已经停下,温度却越来越低,蜡烛的火苗也在四处晃悠着。
于是林九也闭上眼睛,念着一贯以来的驱邪咒,贯穿意识的梵文将他的心短暂地安稳下来。两人嘴里念叨着的听不明白的话,加剧了沉默走向消亡,一场更大的浩劫正在酝酿。
过了四五分钟,林九听到了一阵声音,就在自己的面前。睁眼一看——打坐的杜生直接倒在了地上。吓得他立马站起来,在包裹里慌乱地翻找着东西,把鸡血倒在手上涂抹于杜生的脸庞:他各处的肉体都在剧烈地发烫,以至于令林九觉得有些烫手。
刻不容缓,林九将杜生的嘴强行掰开,抓一大把糯米倒了进去,又用嘴将大蒜咬开,把露出汁液的部分对准杜生脖颈下的某处穴位摩擦。如此重复了几遍,杜生的体温有所降低,但仍是神智不清。就在此时,蜡烛灯被狡猾地熄灭了。月光则早被乌云遮住。房间又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林九知道危险即将来临,而且将会超出他的预料——就在自己和杜生面前,在五芒星阵中央的五具表面碳化的尸体再度燃烧,从火苗随着一阵爆炸声变成熊熊的火焰,直冲云天。
他朝着外头大喊,却听不见任何回应。于是他将包裹背在身上,拖拽着昏迷的杜生尽量远离火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房间的大门已经被大火烧断掉,林九费尽力气将杜生拖拽出去,鼻息所及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感到恶心的鸡血味。
过一会儿,杜生开始咳嗽,嘴里的糯米被吐在身上——全成漆黑一片,嘴里也流出漆黑的液体。林九吓得不轻,在将他拖拽到离火源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后,将他靠在墙壁边。在几次咳嗽后,他闭着眼睛却开口了:“快……包里的鸡血,全倒出去,把五芒星阵盖掉……”
仓皇失措的林九只好照做,将存在包里剩下的鸡血打开一道口子,迎着极高温的猖獗火焰,试探性地伸出手来,将鸡血倒在还残存的硫磺上,被浸润的硫磺很快就失去了踪迹。
一个不慎,林九的手恰好撞上了火苗爆炸处,一阵巨响后,他立马缩回了手,身子却被爆炸震开一段距离。他咬着牙看了看被烧掉一大层皮的左手,将鸡血换给右手,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把所有的硫磺都给盖掉。火苗这时才减弱下来,直到熄灭。而作为燃料的五具尸体依旧以原来的姿态跪立在那里。
紧张过后,他才隐约听到院子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扶着几乎恢复意识的杜生走到院子外,他仅轻轻拉了一下,大门便打开了——门外站着的正是在敲门的黎安,和一脸茫然的村民们。
“为什么锁上门?为什么里面又着火了?”黎安喘着气,显然是被吓到了。
“先别说这个,让杜生缓一缓,他差点被上身了。”林九将虚弱的杜生送到一旁的警员怀里,也因此向黎安暴露出被灼烧的左手臂,所有皮下的细胞都在发出哀嚎,红色的汁液肆意乱流。
黎安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是颤颤巍巍地把林九的手扶住。“你……”
“这鬼太厉,我尽力了……但没办法。”
话音刚落,被搀扶着的杜生当着村民的面,将嘴里剩余的黑糯米和着胃里一大摊黑色的水吐了出来,飞溅一地,四周的人们都避而远之。
“瞧!给他就没好事儿,打心底里都是鬼东西!”
“就不该让他再进来,只会招来晦气!”
“他是想趁刚刚害死我们!害人不成被反噬了,活该!”
……
一切都变得熟悉起来,所有的骂声,这也和他被驱逐出去时所听闻的几乎一样。同样的应声附和,同样围裹而来的人群,同样的此起彼伏,嚣张的气焰和说出的字眼儿。他都还记得,这怎能忘记?
一切都将他的苦痛积聚在一起:被驱逐时的唾弃;身穿单薄衣服沦落在冬季的市井街头;春节时的红火照在孤独的心前形成阴影;腐烂的梦和正义……
男孩的力量就此隐退,告一段落,而作为杜生本体的,纯真象征着火焰般炽热之愤怒的力量于心中升腾,正要掌控住虚弱的他的身体。
此时的村长正在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
“同志们!过去的敌人又回来了!他还想再一次把我们打倒!
他要用他鼓吹起来的正义,他想要害死我们所有人,害死我们换来的来之不易的和平!
我们说一,他一定要说二;大家都爱做的事情,都是为了大家好——他不乐意,他只为了自己!他把损害大家利益的东西成为正义,难道我们的同志们还不知道正义是什么——对一切都好,对大家都好,这叫生存,这是正义!
大家,要让我们再一次集中起力量,就像我们视死如归地对待每一场瘟疫的到来那样,打倒反动分子!”
呼声不绝:“打倒反动分子!”
村长接着喊:“打倒反动分子!打倒个人主义!”
呼声接二连三:“打倒反动分子!打倒个人主义……”
他们的眼中看不见别的光彩,却自把服从当作光彩——每个人打心底里都藏着一块黑处,那是多少场大火都无法留下的印记,心头发霉了。
一句“够了——”,震慑住了村长和跟随着大喊的村民们。杜生借虚弱的身体最后的力量挣脱开搀扶他的警员,径直朝楼梯上走去,对着人群,发出臭味且四处相融的人群,高举起他咄咄逼人的,极具讽刺之左手食指,放声地说起话来——
“骂我!你们骂我,从20年前到现在,没有一刻停下来!
害死了拯救所有人的革命家,如今连真相的揭露者也成为反动派,如今连真相的揭露者!也成为了反动派!那正派是什么,是当年拥护军官的懦夫们吗!
你们大可以骂我,最好在我的背后相聚,用你们夸大的愤怒,抛开你们所有的理性,将我淹没在唾液的汪洋大海中。
我喜爱看你们用群聚所博得的心安来换取优越感,高高在上的模样;更是爱死了你们为我钟爱的感性隐隐支配却自以为理性至极的愚蠢狼狈之态,无病呻吟!我完全乐意在此之后倒在你们面前,伴随着骆驼的踩踏安然睡去,我死得其所——就连死也会被看作与睡眠等同美妙的事情。
当你们愚蠢的说教夹杂着愤怒,我要你们再度审视:你们真的是‘为了我好’,还是在为你们不愿意受辱的可悲的自尊心寻找活路?不要再为你们挽回颜面的愤怒做什么华丽的包装,可笑——你们一定要到黑夜时才愿意接受你们的软弱,掉下悔恨的泪水吗?
最可悲的是当你们用声浪压倒我所说的真相的时候,还觉得理所应当。而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那些为生计所迫对此现状仅为‘感叹’的人有资格自诩为‘正常人’、‘高尚者’?
难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退让,难道这就是优秀传统美德里高声大喊的隐忍、高尚?到底还要藏匿多久,多久!
身而为一位革命家,他无疑为当今的和平有着在场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无法比拟的巨大贡献。而你们的祖辈,他们以什么为回报?——就因为来巡视的几个反动派军官手里‘不知道装了枪子儿还是拿来吓唬人’的枪管子,祖辈们将这个无限付出的革命家交付出去。
这难道是一笔交易?用他的生命来换自己的生命?退一万步而言,这种懦弱也不会为任何人的道德接受。可人性皆如此,到了极端的时刻,没有人不是见识短浅者和一己私利者。
可你们呢,作为背负着罪需要赎的后辈们,你们所做的回报是——将所有前人的错误交代给历史,而窃自暗喜地觉得一切事情都与我无关,如果报应不将临,世上还要有多少善良的人为你们的卑贱、下流、自私、懦弱做出完全不值得的奉献!
究竟要恬不知耻到何种程度,才让你们天真地觉得对待我时的愤怒成了理所应当?乱了……荒唐到……全乱了。”
话未说完,杜生已精疲力尽,顺着台阶摔下去,再也清醒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