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前头的村民都乱了套,发了疯似地在水井和失火处来回奔跑,个个都端着硕大的木桶,桶里的水随失了神的跑动一点一点洒到地上。
听到动静的村长回头看到林九一行人,大惊失色。黎安赶忙动员救火,可剩下的两人却看着正被押送的三位“嫌疑人”无动于衷。
“救火,救火要紧!”在黎安的再三催促下,两人将鹿欣,林九和杜生关进了临近的一处房子里,扑腾扑腾地随黎安去救火。黑暗的房间里只留下三个人。
“还是慢了一步……”林九叹息道,蹲在角落里胡乱挠着头发。
杜生耐不住这阵沉默,他用自己的凡人之躯冲撞被从外面的一根木头抵住的脆弱门房。轰轰隆隆的响声远远弱于远处大火中爆炸的响声,所有靠近的救火者多少都发觉有些耳鸣,杜生借此将摇摇欲坠的门撞开,直冲云天的大火映入三人眼帘。
林九和鹿欣冲上前去,慌张地捡起地上散落的两个木桶,头也不回地朝水井处跑去。杜生则驻足远望,好像他的使命就停留在解放鹿欣与林九受困的肢体一样。
火焰于他而言是沉默着的,即便由它引起的村民的哭喊声有多么大。这是他难得看到的美景。这份景象不由那些生疏的村民面孔构成,他们与自己有何仇何怨?就像让自己刚认识的林九理解自己当年被驱逐的愤怒那样,一切感情都只能停留在辞藻传递上,他不是文学家,也不是哲学家,没有那么强的力量。
这些与自己素不相识的人们也是同样。看着他们端着水桶,无私地冲入火海为自己所憎恶的人们的生命而拼搏时,他的内心发酸,无权也没有胆量(即便是他)令自己无处安放的愤怒延伸到良心受谴责之处。
在这莫名其妙地时刻,不知所措的时候,困意席卷而来。这份困意是逃避的药剂,他的惯用手法,虽说这个惯用只是最近才刚学会的——不能怪他,这几天所遭遇的事情要比20年来的一切时刻还要复杂。“困意,你就自然地来吧。”他默念道。
不论迎面扑来的水有多少,大火依旧烧着,猖獗得像在家做小皇帝的孩子。火焰升腾到了天空,就快要够到电线了。时不时的爆炸和越发凶猛的本体让仓皇失措的村民们都佩戴好自己的绝望。
一个个瘦弱的身板在这团火焰面前显得那样无助与可怜。只有杜生看得出这团火焰的理智——如果它想,所有的靠近者都难逃皮肤灼伤止痛与失亲之殇。火焰,说得更贴切些——伟大的革命家在克制,他在布置一个更大的迷局。
壮观的一幕,他想起了往日的春节,在他朦胧的记忆里,只有红火的灯笼和鞭炮能与这团火焰的热烈程度相媲美。可火焰带给他的力量要远超过灯笼之属,一是因为一个是毁灭的佳音,一个是祝福的沉痛呢喃;二是因为他感受到了那股力量,那股沉溺了二十余年,花掉了他四分之一岁月的力量迸发的暴力美学彻底征服了他(严格意义上说,他的冷峻与如今臣服的极大对比就是为了这一天而做准备的)。
毁灭所谓“正义”的凯旋一路高歌猛进,周遭的墙壁已然是一团漆黑,还有因为突发的爆炸而躺倒在地上的村民。一幅由绝望编织却换发无与伦比之美丽的画卷。杜生花了发呆的将近一半时间为这幅画卷想一个名字,在经历了许多复杂后缀的摧残后,他毅然决然选择最言简意赅的词——《复仇》。贴切且得体。
忽地,杜生大概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召唤,他一眼相中了那块再一次被碎掉的荆棘块拦住的通往海边的密林之路,不回头地直奔过去。
此后又过了一个小时,水井的水都要用光了,可火最终是因为没有更多的燃料而熄灭的。所有幸存的人们躺倒在地上。无意间,粗哑的喘息声已然成为向那个鬼魂认输的标志。
黎安和剩下的两名警员带头冲进门槛依旧炽热的院子里,等待房间内的烟雾散开后,他们清楚地看见——一家五口人以熟悉的动作:双手双脚被捆住,跪倒在地上,整整齐齐地排在一块儿,活生生地被烧死。
肉体表层的碳化碎片黎安都是如此地熟悉,一切都像是见到第一个案发现场那样。一样的惊叹,一样地不知所措,一样的由所有无奈与朦胧构成的沉默。没有多少村民进去,好像大火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东西都已经被烧干净,和上次相差无几。找不到燃烧源头,找不到燃烧物,找不到任何犯罪证据,但眼看着就是人为的另一场残忍的灭门凶杀案。
“即便是查不到燃烧源,可后来的燃料都是这些木质家具,由木头引起的大火为什么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却丝毫没有被水扑灭的迹象?”一旁的一个人忙着打电话,另一人则自言自语地说着,传进了黎安的耳中。
她为之震惊而心生莫名的敬畏——这已然不可能是自己能介入之事。黎安再一次体会到子弹无法解决一切争执的无力感。于是她的左手一直握着一旁随手一抽就能任意展示的警察证:我愿称之为最为无力而自满的保护。
杜生的身子陷进那片树林,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样子——遮住天空的树林,他憧憬的心也被遮住了一大片。思绪与意识全都跪倒在天旋地转的迷惑感中。沿途的荆棘在阻拦他——其中的一根将他无情绊倒,右手掌心直勾勾朝着一旁的针刺扎去。一阵鸣叫,血涌出,但不能再被这些事物阻拦了,更重要的事情,这次他不会再等待。
林九和鹿欣紧随其后,奔跑在杜生硬闯出的地方,要比之前轻松许多。林九的脑袋被另一个意识取代了。一切的惶恐不安又变成了敬畏,像是一座雷雨交加中矗立的城堡,赫然坐落在自己的面前,只有一瞬的闪电将它容貌暂时展露出来。而从城堡所有漏风的窗台內深邃的黑暗中,无数灵魂解脱出来,乘着轻盈的风呼啸而出,在场外挥手高歌他们难得的自由。
像是一群水手冲出甲板,它们的自由在意识中感染了林九。是,光靠软弱的大脑联想出了能够征服整个身体的画面。林九清楚地认识到:分开飞舞的灵魂并不是躺在海岛上的一具具尸体本身,而是单独一个死灵创造出的怨念,在压抑了百年后,在自己的脑海中迎来了新的重生。
奇异而恐怖!林九于是也好奇杜生的脑中如今在想些什么。
恰恰相反,杜生的脑中什么也没有,反倒是一张干净的白纸——他在为某件东西的光临而腾出空间,多么好客的虔诚的敬意。唯独仇恨占据了一点位置,而这为数不多的愤怒,在他看到那片迷雾之海后全都消散了。现在的他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无所有,就连“因为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而产生的悲哀”也随着这一无所有被一扫而空。
大雾同20年前那样遮盖住所有的地方。他的视角回归到了小的时候。本应该显得暗淡的月光依旧能透过可怖的迷雾洒在脸上,或许月亮就是指路人,在这里苦苦等待了20年。
一阵悲凉的风迎面吹来,他掉下了眼泪,20年前愤待不公的孩子或许都要嘲笑这个软弱的自己。他再次抬头,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子出现了:杜生知道这是幻觉,因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小时候的他,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到:他知道了一切,这也是这个孩子出现在这片海岸边的原因。
杜生伸出手去,那孩子也伸出手来,就连触觉都那么熟悉!他得到了从未有的感动,无论是发泄愤怒或联想任何人死亡的模样都带不来这样的感受。这是沉默善意的蒸腾,在自己的脑中结下露珠滋养全身。杜生甚至愿意将那份最令人无法理解的心都交出去。
过去的这个孩子是一个节点,唯一的一个标记点,只有这里有一个安放心脏的完好的盒子。他好像为一切的刻苦奔波找到了归宿。外界所有的理解与苦涩都只能抓住表象而非本质,甚至是革命家日记中所写对现在的他而言也算不上什么了,因为已经不再为他可怜,将近腐烂的肉体产生任何影响。
这个孩子为他找到了新的房子,一个肉身与精神共同独立且开始自主选择的标志。如果是这样,为之再付出更多的眼泪和屈服也不足惜。
林九和鹿欣跟了上来,看着跪在地上的杜生,他们依旧选择靠近。因为他们仍不知道如今的每一刻对杜生来说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个心因永恒之痕而流血的受伤的“卡夫卡”,每一分每一秒都承载了太多的含义,这份重量的降落是任何人都无法承担得起的。但只因为他们不知道,所以林九拍了拍杜生的肩。
眼前的孩子的自己眨眼间消失了,杜生为此恨透了这莫名而来的触觉。但刚才的孩子成为了一个警示:提醒自己不能再反复跨过愤怒的红线,否则将要受到更为残忍的孤独之惩罚。于是他将悲意刻在脸上。
林九有些惊讶,就连鹿欣也察觉,是他们打扰了杜生的某些事情。就在歉意还未送出口时,杜生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沙子,说:“我见到了一个人。”
鹿欣猜测是那个革命家,而林九受到了刚才被强行植入的回忆的影响,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个童年的男孩——20年前的杜生,那个永恒停留在记忆里的提示者,带着他与杜生将情感延续至今。
这份从前,有多少人感受到了吗?——在海岸“偶然”出现的不属于这个时间线上的,由那个灵魂借助它最为拿手的怨念一手构造出来的孩子,他是一个骗局,却依旧带着温情。
“我看到一切了,该是时候令我放下些东西。”杜生说着,举起一把沙子随风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