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的第四天一早,我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屋外传来了喇叭声,敲得我脑袋快要爆炸开来。
“小寻,快起床了!”我听到静美在叫我:“殡仪馆的灵车来了。”
“灵车?什么灵车?”我从客厅的沙发上坐起身,附带揉了揉眼睛。
“我们就好好护送外婆这最后一程吧!”我睁开双目,眼见静美换上了一套黑色的衣服,她不再像外婆过世的那天,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情,而是将外婆的去世看作喜丧,一脸笑盈盈地望向我。
当即,我听到了院子的开门声,进而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我连忙推开外婆的卧室房门,正见两名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而那个女人站在外婆的灵床边,微微颔首,由此便授权了这两位工作人员打点外婆的遗体等事务。
这样,我才明白了静美那句话的含义:我们就好好护送外婆这最后一程吧!就在这当时当刻,我才真正地意识到这是要跟外婆永别了。
我想冲身上去阻止那两个殡仪人员的行为,但腿脚却是笨重得抬不起来,只得紧紧地拉住房门的把手,以起到稳定身体重心的作用。
静美瞧出我情绪的异样,就悄悄地走来到我身边,一把搀扶住了我的身体,低声耳语道:“小寻,你没事吧!”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随而似乎想起什么:“我去换衣服。”
我走进卫生间,用后背死死地抵靠着门板,感觉整个身体虚脱了一般;我用力喘了好半天的呼吸,由于感觉身体渐渐地回暖,这才走到斑驳的盥洗镜前。那镜子实在是太古旧了,其背后的镀膜掉了一些,因而呈现出铜锈般的痕迹,这自是照花了我的面庞。
我并没有悲哭出声,则是看到泪水默默地自外眼角流了下来,心头先是一阵抽搐,但很快便平静下来,仿佛这眼泪带去了心中所有的隐痛和哀伤,反倒让心境重新恢复了平顺与安宁,因而接受了跟外婆永别的此般事实。
我换好了衣服,走出卫生间时,那两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已经将外婆的遗体安放在了灵车后车厢的灵柩内。
眼见那辆停在院落门口的白色灵车,我这才明白那个女人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切,虽然我以为自己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但她却是已经妥当安排好了这一切,仅昨天一天的时间,她就接连办好了外婆的死亡证明,以及联系好了殡仪馆等相关事宜。
这三天,我们是在以生活的方式为奶奶守灵,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披麻戴孝、招魂哭丧、三跪九叩等等这些传统浮夸的祭拜形式,而是在这个女人所一手打造的平静中,度过了我们为外婆守灵的这所有环节。
当下,我这才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正是祭奠外婆最好的方式。我们都是她的孩子,那个女人继承了外婆的血脉,而我又从这个女人的身上,继承了外婆的亲情,所以我们一脉相承,成为了祖、母及子三代。
那些传统的守灵只不过是外在的形式,我明白了活人的相互理解和相亲相爱,这比为外婆做那些无用的道场本身更显重要且温暖,我想这恐怕正是外婆想要看到的结果吧!毕竟,她希望我延续对其女儿的原谅,就像她这二十年用忏悔的方式,以期获得女儿的宽恕。所以,我再次摸了摸口袋里外婆临终前留给我的那张相片。
更何况这几天,我们穿穿进进外婆的卧室,尽管她正平躺在灵床上,但看到我们的一举一动,其心中应该感到很欣慰及开心吧!
静美跟随工作人员坐在副驾驶室内,而我和那个女人坐在灵车的后车厢,我们两人靠在灵柩的一侧,因而可以看到水晶棺内的外婆:她身穿那件玫瑰红的旗袍,因平和恬静地闭上了眼睛,外婆看起来只是睡着的样子。这样,女人的眼角滑下了一珠泪水。
“这是你外婆最喜欢的一件衣服。”
我也注视着水晶棺内的那位逝者:“这是她在夜总会时——穿的那件吗?”我是在提及外婆于三十多年前,带着女儿苦艾还没有嫁进孤村,她在夜总会工作时的情况。
“是啊!”女人竟是笑了起来,凝视着自己的母亲:“那时候,你外婆看起来那么美丽,那么风姿卓越,可以用风华绝代来形容。我就偷偷地藏在卡座的沙发背后,看着那些男人们围绕着她打转,一个个都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
“那时候——”我顿了一顿,是在搜索着合适的措辞,是不想将话语点得太明,甚至是太过露骨:“你都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吗?”显然,我的言下之意是指对于外婆的职业或身份产生什么问号或质疑。
对方听出了我话语中所指深意,便望向一侧的门窗,隔了好半天才说道:“那时候,可能我太小了吧!我没有觉得你外婆有多下作,更何况,那时候——我跟你外婆相依为命,她是最爱我、也是跟我最亲近之人。所以,我也希望能穿这条美丽的旗袍,也有那么多男人因为我的漂亮——而围绕着我打转。”
“原来,你小时候那么幼稚。”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身为我母亲的女人,居然也有如此孩子气或者说是小女孩的一面,这是我以前从未想到,也没看过她的那一面,不免着实让我感到了有些意外,因为这曾是她最为真实的一面。
“四五岁的小女孩能懂什么啊!”女人则是流露出一副平静而温和的笑意。
首次,我才意识到这个女人原来也正像我一样,她从孩童长大成人,结婚组建家庭,这样才有了我。所以听她如此一说,我这心里不由地感到了一股难过与心疼,是为外婆和母亲不幸的命运而感觉心疼。我承认也正是从这一时刻开始,我于内心深处重新呼唤她为母亲,而这是我曾经已经忘却了的称呼。
“怎么了?”女人似乎瞧出我脸上的情绪波动:“是有什么心事吗?”
“啊!”我当然不能说出内心的感受,特别是对这个女人表露出其内在柔软且悲伤的那一面,因而便故作坚强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女人再次凝视着水晶棺内的逝者:“那就让我们好好地护送你外婆这最后一程吧!”
“好!”我听话地点了点头:“我们一起送外婆这最后一程!”
外婆就像是听到了我们的上述对话,其嘴角含吟着一抹温柔喜乐的笑意,这让她看起来有种还活在这个世上的微妙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