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收拾碗筷,我不知道下午的时间该如何打发,虽然肚子装有食物,但心里却是空落落,似乎是在为奶奶的守灵因得不到重视的那种失落,似乎是为自己面对此情此景毫无办法的那种失落,似乎是为未来的道路何去何从的那种失落。
毕竟,由于我和静美无法忍受家里的争吵,所以脑袋一发热便选择了离家出走,但在这出走之后应该干些什么,我们则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打算。
突然,从厨房里传出那个女人的建议:“我带你们去看孤村的全景。”
“孤村的全景?”静美正在帮忙清洗碗筷,这自是引起了她的好奇。
“是啊!”那个女人微笑地回答:“这孤村背后有座孤山,尽管那只是一座长满了竹子的小山坡,但可将这整座孤村的全景全貌尽收眼底。”
“好啊!好啊!”静美拍手开心道:“这几天,我天天窝在家里,还没好好看过孤村呢!那我们就赶紧出发吧?”
那个女人笑了起来:“你这孩子还真是性急。”
静美兴高采烈地走出厨房,望向我道:“其实——小寻也很想去,只是他不好意思,那我就代他回答了!”
“我什么时候说想去了?”我不开心地嘀咕:“还不是就你叫得最欢!”
静美淘气地做鬼脸:“你是在心里说很想去。”
“说得你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才没这么恶心呢!”静美冲我伸出了舌头。
“好了!”女人也走进客厅,打断我们的斗嘴,她正将围裙摘下,擦拭着湿漉漉的双手:“那我们就出发吧!”
孤村背后的那座孤山还真是一片长满了竹子的小山坡,我们依着铺满苔藓的青石板台阶,来到了山顶处一块被平整的坝子,此处正是这孤山的观景台。
自观景台处便可一眼望穿整座孤村的全景全貌,偶有一只老猫或一条花狗从村落的小路上经过,这愈加折射出孤村所经历了岁月的年迈和荒凉。
另外,低眉便可俯瞰孤村背后的那片池塘,该水塘就仿佛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于阳光的照耀下,其宛如一波锦缎,正闪烁着碧波荡漾的金光,这让我想起了女人那个因溺水身亡的初恋爱人,不知道他那永远停留在二十岁的亡魂是否安好;我清楚女人这二十年来虽然逃离了孤村,但似乎过得一点都不安好。
“啊!蝴蝶!小寻,你看这么多的蝴蝶,多漂亮的蝴蝶啊!”眼见林间四处飞舞着美丽的彩蝶,静美就像是一只快乐的花蝴蝶般,朝向它们正满心欢喜地追赶,尽情放飞其自由翱翔的心灵。
女人便招呼对方:“静美,小心!别跑远了!”
“阿姨,您放心!”竹林间传来静美的回音:“我一会儿就回来!”
这样,观景台就只剩下我跟眼前的女人,进而导致了面前的气氛有些尴尬。已经是入秋时节,山上的空气有些清冷,带着些许秋凉的寒意,因而我觉得在这样的环境或是氛围里不说点儿什么,似乎对不起当前的此情此景亦或是我们彼此的心境。
果然,女人望向我,幽幽开口道:“你外婆还没跟那个男人结婚的时候,他就把我们带来到这座孤山,那时候,这山顶还没有这处观景台。那个男人便指着前边的厂房,说那是他的工厂,又指了指那边的公寓,说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产业。”
现如今几十年都已经过去了,孤村外围那些曾经繁华一时的厂区和城市公寓都落败得仿佛一堆无人收尸的残骸。
当即,我的心头“咯噔”一惊,是没想到外婆被人家如此一番天花乱坠的谎话连篇,就被骗去了情感及婚姻:“那完全骗人的把戏吧!”
“是啊!”女人点头承认:“这完完全全就是那些混账渣男们欺骗女人的把戏,但那时候——我才刚满七岁,而你的外婆则是想赶紧找个依靠,所以她哪有什么心思判断那个男人的话到底是真是假,眼见你外婆高兴了,我当然也就跟着高兴。”的确!那时候,她跟外婆还只是一对相亲相爱、相依为命、相互依靠的亲生母女。
“为什么外婆急着想要嫁人?”
“她的年纪一天天大了,岁数也已经过了三十,容貌正在走下坡路,总不能一辈子做三陪小姐吧!”先是顿了一顿,女人才继续道:“更何况,还有我这么一个拖油瓶。所以,她也想有一个安稳的家,有个男人能真心实意地爱着她、包容她,甚至是宠着她。”
本来,我想说外婆也真是怪可怜的,但如此一来,也就承认了面前女人的这份可怜,以及外婆曾对她所做的那些伤害。但更重要的是,这个性格强拧的女人肯定不想在我这个亲生儿子的眼前表现出其脆弱的那面。
那天晚上我打电话,她接听了我的去电,但由于太过突然,没有绷持住情绪,因而才会表现出其内在脆弱的一面。昨天一早,女人赶回到了孤村,当眼见奶奶的遗体,她不仅是哭也哭了,该说的话也都吐露而出,由此发泄了她这二十年来针对外婆的所有积怨与憎恨,想必不会再轻易地透露出其心底里的那份脆弱和敏感,而是将自身包裹得更加坚硬如铁。
“小寻——”女人用目光俯瞰向其眼底的这座孤村:“你想知道——这孤村最好的日子是在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
“就是我跟你外婆搬进来的时候。”女人的面容微露伤感:“那时候,这里人丁兴旺,家家户户不是隔着窗户或是院子喊话,就是将包好的饺子送给邻居一盘;炒菜时缺个油盐酱醋,就打发孩子去隔壁借来一点,隔壁的女主人便跑来厨房,尝尝你做的回锅肉味道如何,她会说你这回锅肉差了点儿秘方,便将自家灶台上的豆豉舀给你一大勺。……那味道,那香气,那人情,这里里外外都是烟火的气息啊!”
就在女人的讲述中,我仿佛看到家家户户皆炊烟袅袅,人们在街道上相互热情地打招呼,孩子们也在房前屋后追逐着嬉笑打闹,这使得孤村充满了烟火的氛围。
“但它现在似乎落寞了。”我依然没有看到街面上来往着一个路人。
“是啊!”女人点了点头:“儿女外出拼搏,为了事业奔波,所以有能力的都搬出去了;而那些没能力的——因不想在这里孤独终老,也都搬去外面的花花世界;因而那些祖辈的老人们——他们也跟你的外婆一样,一个个都去世了,就只剩下像吴爷爷那样的活死人。”
丝丝凉凉的秋风捎来了竹叶的沙沙声,就像是关灭我们之间谈话的那个按钮,当即——我跟女人之间的气氛就像这突然凋零没落的孤村,也是一时之间无话可说,身后传来了隐隐的笑声,那应该是静美在这竹林间追逐蝴蝶的声响。
“你说他溺水身亡是怎么回事?”我提到的这个“他”是指吴爷爷那个去世了的儿子——也正是面前女人的初恋。
“那天是初秋时节,秋老虎威武得要命,眼看夏天就要过去了,所以村里的孩子便招呼他赶在天冷之前,最后一次到池塘踩水纳凉。不想,一个孩子溺水抽筋,他为了救那个孩子,便把对方奋力地拖上岸,但他自己却是沉了下去,就再也没起来。”
“原来是这样!”
随后,便是一阵让人无法忍受的长久沉默。
“那样的事情——也是在那天晚上发生的。”岂料,就在我猝不及防之时,女人重新捻起了话头,如同在毛衣上捻起了一根脱线,就那么出溜出溜地言语了下去,简直将整件毛衣给拆了个干净,一吐为快得酣畅淋漓:“由于发生这样的不幸,村里的女人们到吴爷爷家慰问。之前我也说了——那时候,这村子里里外外都是人情的味道,你外婆便到吴爷爷家帮忙守灵事宜,因而屋子里就之剩下了我和那个男人——”显然,那个男人正是指她自己的继父——即外婆的丈夫。
后面的发生我可想而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侵犯了我不止一次。”女人俨然想说个痛快:“就在那年秋天,那个男人把我带到这座后山,他说我的母亲来这山上挖秋葵,那是我们每年秋天都会用它来包秋葵虾仁饺子。那个男人说母亲把脚给崴了,当时我相信了,我居然相信了,因为一心惦记着母亲的伤势,便跟他来到这山顶。我记得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晴好的日子,那时候,才建起这观景台,我四处张望都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便问那个男人——母亲到底在哪儿?他说肯定是在竹林里,于是,我便向竹林里跑去,依然不见母亲的身影;与此同时,我万万没想到,那个男人再次暴露其万恶的本性,竟是向我扑了过来——所以,从那天开始——我就清楚我必须要逃离他的魔爪,我必须要离开我的母亲,我必须要摆脱孤村,摆脱那个噩梦一般的鬼影……”
原本,女儿的语态听似轻描淡写,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随而,女人闭上眼睛,紧咬住了嘴唇,是在控制其内心深处正在暗涌波动着的疼痛之感,但还是从死死闭着的眼缝间翻滚而出了一滴泪珠,那颗眼泪也真是足够强悍及顽固,即使这样都没关掩进女人的心口,而是如同伤口一般划疼了女人的眼缝,最终跌落至她的嘴角。
由此可想而知,女人的心头该是压抑着多大的悲伤,即使用一块硕大的石头压盖于胸口,但还是无法抑制其心底的那股泪泉,以致悲伤的压力正层层拼命地上涌,竟是抵碎了捂在其胸口处的那块大石头。
“因而,我必须要逃离孤村,我必须要离开这里。”女人哽咽着说完这话,便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空气中,又是大段大段空白的沉默。我打去的那个电话必是让她做了一夜艰难的预想及准备:想必,这次她回到孤村,就已经打定主意,将其心头所埋藏了这二十来年的那个秘密毫无保留地倾诉给我听。
也是在这一瞬间,我彻底想明白了:这世上最难过的事——不是逼迫一个人说出事实的真相,而是这个人自觉自愿地说出那个萦绕在其心头数十年之久、挥之不去、噩梦不堪的所有隐秘,这表明了他对过往那些曾经伤痛的一种放下与释怀;然而,这份伤痛则是转向重重地搏击着它的聆听者的心思。
“你恨她是吗?”我补充道:“我是说你母亲。”
女人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似乎将对外婆曾经的所有积怨皆一吐为净:“尽管我恨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外婆,但我很欣慰也正是她——把你送回到了我身边。”
倘若是在那个争吵不断的家中,我肯定会反驳对方的自以为是,但在眼前的这般此情此景下,我却是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
“小寻,小寻——”竹林里传来静美的叫声,她开心地跑回到我身边,手里捻着一只蓝色的蝴蝶:“你看,你看——我抓到蝴蝶了!”
“把它放了吧!”我可怜那蝴蝶道:“毕竟,它是属于这大自然。”
“不要!”静美嘟嘴不开心:“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抓到的。”
然而,静美的话音还未落定,她的手指不小心一松,那只蝴蝶便展翅高飞,再也不会让她给抓到了,这把静美气得直跺双脚。
“都怪你!”
“好了!”我则是开心地回应:“这才是它应该的归宿。”
与此同时,橙红色的夕阳正歪歪斜斜地笼罩着这整片孤村,它为这个秋日的傍晚却是带来了一丝丝的暖意。
“时间不早了,我们下山吧!”女人招呼我和静美回家。
没料到,这一下午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度过,并没有起初我所预料的那般尴尬,好像这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孤村、那些曾经快乐或不堪的来往回忆,以及外婆的女儿、静美跟我。
下山时,我再次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张相片,犹豫着是否将外婆的遗书交给她,但我觉得一旦将相片交给了这个女人,是跟外婆这一个星期相处的无情背叛;但外婆写下这句忏悔,不正是希望我将相片交给她的女儿,从而让这个女人可以听到自己的母亲于临终时的这番悔悟与心声吗?
这让我的心绪也更加显得矛盾重重,当手指触摸过那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就仿佛被火烧了般地滚烫辣手,便本能地伸出了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