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那个女人的到来,她跟静美住在我之前睡过的卧室,外婆自然是被安灵在自己的床上,所以我就只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第二天一早,我正伸着懒腰从沙发上起床,听到从院里传来静美的声音。
“阿姨,您在干吗?”听得出来静美的音色十分紧张。
我连忙起身,穿过外婆的卧室,发现外婆已经被换上一件玫瑰红的旗袍,而这正是我跟静美第一天闯入这里——外婆让我帮忙穿针引线所缝制盘扣的那件旗袍,也是她跟女儿合影的那张相片所穿的那件衣服。但我来不及多想,而是来到了院落,眼见那个女人居然架靠着梯子,正在摘树上那些金灿灿的桂花。
由于经过了一夜的暴雨侵袭,那棵桂花树的叶子绿得发亮,这使得满树细小的桂花也是愈加芳香扑鼻。
当下,静美的神态正面现紧张:“阿姨,您这是在干吗?”
“昨天做早饭时,你不是跟我说——外婆是因为摘桂花而摔伤的吗?”那个女人微笑道:“所以,我想完成母亲没完成的这个遗愿。”
“是啊!”静美帮忙搀扶住梯子:“外婆说您小时候――最喜欢吃她酿的桂花蜜了。”
“对啊!”那个女人露出开心的笑容:“小时候,我最喜欢吃母亲酿的桂花蜜了。”
可见秋日淡淡的阳光透过树缝,正照在了女人温婉似水的脸庞,竟是如此柔情且恬静,带出一股桂花的香气。
“那我就帮您扶好这梯子。”
“静美,你知道吗?”女人微笑地说道:“这摘桂花可是有讲究的。”
“知道,知道!”静美乖巧地在树下应和:“外婆都跟我说了——这含苞未开的不要摘,因为此时的芳香油尚未分泌,花香味极低;而那些开放了几天的落花,此时挥发性极强的芳香油均已散去大半,质量也是最差;所以刚开放不久的桂花,此时的芳香油含量最高,这也正是采摘的最佳时机。”
想必,眼前的情景正是多年前外婆跟少年的女儿温馨交谈时的画面。
“是啊!”女人点了点头:“这些学问——还是母亲教给我的。”显然,对方口中的这个母亲正是我的外婆。
“那您跟外婆在一起,应该是很快乐了!”静美一脸天真的模样。
“原本,我们在一起是很快乐,就算日子过得很辛苦,但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也仍旧过得很幸福、很快乐。但——”突然,女人说不下去了。
“但什么?”静美并不清楚对方在外婆的丈夫那儿所受到的那些屈辱及心灵上的一切创伤。
于是,女人便转换了话题:“静美,你是喜欢我们家小寻吗?”
静美先是一愣神,随而脸红地回复:“谁要喜欢他那个愣头青啊!”
“你呀!”女人大笑着强调。
“阿姨!”静美生气地跺脚,那梯子在她手中摇晃,自是把她吓了一大跳,她生怕再次出现外婆那样的意外事故,便连忙安静乖巧地用双手扶稳了梯架。
“你可不能让我摔下去呦!”女人露出一副疼爱的笑容。
“阿姨,您放心!”静美听话地保证道:“不会的。”
我伫定在外婆卧室的窗户前,正发呆地望向院子里的发生,眼见静美一边搀扶着梯子,一边抬起手中的那只篮子,而那个女人便将其采摘下的那些桂花,洒落在了篮子里,就如同外婆从梯子上坠落下来的那一瞬间,我以为天上竟是下起了漫天金灿灿的雪花,由此整个院落和屋子荡溢着桂花的香气。
同一时间,我再次感受心里面很难过,更是有种如鲠在喉的哀伤;我回头望向灵床上外婆的遗体,如果她现在还活着该有多好啊!至少,她能跟自己的女儿敞开心扉。就算二十年前,她们母女俩曾经积累了那些憎恨与怨愤,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她们也经历了各自的婚姻生活,而那个伤害了两人的男子也已经过世,所以还有什么恩怨或苦闷不能放下呢?!
我从口袋里掏出外婆写有忏悔的那张合影,这对母女曾经面冲镜头,她们一起笑得多开心啊!原本,应该是外婆向女儿亲自表达此番悔悟,而不是通过我这个毫不知情的局外人,将老人的忏悔转交给那个女人,但外婆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因而我必须要代替外婆完成她的这个遗愿。
我也不清楚我此般心绪的转折点在哪儿,昨天我还对这个赶来的女人充满了怨怼,甚至不想将外婆的临终忏悔亲自交到她手中,但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完成外婆此番未完成的遗愿,这才是我对外婆最大的理解与尊重。
这一上午,静美帮那个女人摘了大半篮子的桂花,她们说说笑笑地走进了厨房,俨然相处如一对交心的母女,这让我不免产生了一股醋意,什么时候静美变得如此健谈,而且还是跟我最讨厌的女人这般亲热,这自是让我感到很不爽。
“阿姨,我会做桂花糕。”厨房内,传出静美恳求的声音:“您能分给我一部分做桂花糕吗?”
“你能行吗?”我听到那个女人故作小气的口吻:“这可是我花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才摘了这么点儿。”
“阿姨,我可帮了您不少忙呢!”静美似乎有些不太乐意:“您怎么就只说您一个人的功劳?那我白帮您扶梯子,还帮您递篮子呢?”
“我是担心你别糟蹋了我的这些桂花。”我没想到那个女人也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听不出她正在斤斤计较,倒完全是开玩笑的语态。
静美的个性素来争强好胜:“您不相信的话,我给您露一手!”
“好好好!”那个女人发出憋笑的声息:“我来给你打下手。”
除了两位女性的说话声,我还听到淘洗桂花的水流声,整个房间里里外外都浸润着桂花香的甜腻味道,由此竟是冲淡了前两天外婆去世时的那份哀伤,就连这空气中似乎都平淡着香甜的隐忍及克制,不再因为外婆的去世而表露出大喜大悲的伤感,这让我感觉心里很不舒服,意识到一种对外婆的背叛,也就决定不把口袋里的这张相片拿给那个女人,因而我将之前所犹豫不决的那只手伸出了裤兜。
“这桂花蜜最好是用蜂蜜来酿制。”厨房内,传出那个女人的声音。
“啊!”静美快速地回答:“我知道蜂蜜在哪儿,外婆特意交代过我。”静美是在说两天前,由于外婆准备酿制桂花蜜,告诉过她存放蜂蜜的位置。
静美说话的同时,已经来到了客厅,她是来拿电视柜隔板上的那罐蜂蜜,却是被我给一把拖住,她因不知晓我想干嘛,便奇怪地望向我。
“你倒是跟那个女人很谈得来啊!”我摆出一脸不开心的样貌。
静美瞅了一眼厨房的方位:“我觉得你妈妈人很好啊!”
“她不是我妈妈!”尽管我心里否认的同时,嘴上则是说得言不由衷,似乎心底多少为这份强硬而存有摇摆亦或退缩之意。
“之前,我只是听你说你母亲有多讨厌!而且,由于你们家跟我们家是隔壁,我经常听到你爸妈吵架的声音,所以就认定你母亲果然是个坏女人。但昨天和今天——两天跟她相处下来,我发现她并没有你说的那么讨厌啊!”
“怎么?”我不满地反驳:“这才刚刚第二天,你就被那个女人给收买了?!”
“这不是收买!”静美驳斥道:“我这是实话实说,至少——从我眼中所看到的情景的确如此。”
“那好吧!”我装出一嘴强硬的态度:“我不管了,随你的便!”
静美走进厨房,跟那个女人聊天,里内再次传出大笑的声音,倒好像我正是多余的那个,因而愈加不满地捶打着沙发撒气。
终于,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从厨房里飘来甜腻的桂花香气,特别是那加了蒸煮的氤氲热气,令这香甜的味道显得愈发浓郁,俨然是这房间里无法散去的一股亲情,正祭奠着外婆生前满心的期待和牵挂。更何况,静美两天前就说要给外婆做她最拿手的桂花糕,但外婆却是没有口福等着这热气腾腾的糕点上桌,而这个遗憾就像是一根利刺般扎入进了我的心头,令我的眼睛浮上了一层悲伤。
“小寻,快来尝尝我做的桂花糕。”静美将一笼正散发出着浓浓热气、被切成了菱形的桂花糕端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可见糕体上洒满了金灿灿的桂花,仿佛将这秋天的气息也洒满在这糕点上,从而散发出诱人可口的形态。
随而,那个女人从厨房里端出了三碗桂花汤圆,可见每只碗里都盛有七只白糯糯的汤团,汤团上满是金灿灿盛开的桂花。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那个女人的小心机,是想透露出团团圆圆之意,最终劝说我跟她一起回家。
于是,我故意挑刺道:“你们摘来的那些桂花都做了这桂花糕和汤圆,那还有做桂花蜜的原料吗?”
“小寻,你放心!”静美开心地回答:“剩下的那些桂花,我们已经用蜂蜜腌着,都用来酿桂花蜜了!”
“那好吧!我来尝尝味道。”我装出一脸检验的神情,挑剔地拿起手边的筷子。
静美眼见我夹起了一只桂花糕,连忙解释道:“这桂花糕是我和的糯米粉,阿姨则是在柜子里找到了蒸笼,我们两个一起合力做的。”
“你们倒是配合得很好啊!”说话的同时,我已经小小地咬了一口桂花糕,那糕点上的桂花于香甜中,凝着淡淡微涩的清苦味道:“这桂花怎么有些苦味啊?”
“可能——这院子里的桂花本来就比外面的苦涩些吧!”显然,这个女人的言下之意是在指责在她的少女时代,外婆对其丈夫那些龌龊行径的姑息纵容。
我抬头正望向电视柜,发现那张扣着的遗像,不知被谁收拣了起来,已经不见了踪迹。
“静美,”我望向身边的女孩道:“前两天,你就要说给外婆做这桂花糕,但外婆没吃成,你现在就端一份进去吧!”
“好啊!”静美拿起手边的那只盘子,便盛了几块糕点,端进里内的卧室。
随而,我转向茶几对面的那个女人,故意摆出了不阴不阳的面色:“你作为女儿,外婆的遗体你到底想怎么办?”
对方却是一副平静的面色:“不是要守灵三天吗?”
“但你这像是守灵的样子吗?”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桂花糕微微苦涩的味道刺激了我心头上的那份不悦。
“谁说守灵应该是什么样子了!”女人端起了手边的那只汤圆碗,就将一个汤团囫囵地送入口中:“难道,一定要披麻戴孝,哭天抢地,那才是真正的守灵,这才是真正的敬孝?”
“你什么意思?”
女人放下手中的筷子,定定地瞪视着我说道:“既然——你外婆以这样的方式把我给召唤回来,我们就应该让她看到我们开开心心的样子,比起生命的任何时刻都要开心,这样——才能对得起她的离开,以及我们自身。”说话的同时,女人拿起一只桂花糕,大口地塞入进了嘴巴,她似乎是在践行着生来快乐的自尊与理念,更是跨越了传统意义上——生死悲伤的自尊与理念。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这个女人强装快乐的样子,内心感觉生生地一抽,就像是被一鞭子给抽到了要害,因而便拖出了鲜血淋淋的痛感。
“哈哈!”我遮掩内在的此般共情:“开开心心的样子?”
第一次听到如此奇怪的理论,我正要张口反驳,静美回到了客厅:“小寻,你那碗里的桂花糕再不吃就凉了!”
静美坐回到我身边,面带微笑地望向我,她是在阻止我和这个女人的争执;我只得闷闷不乐地吃完了手边的那碗汤圆与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