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饭是静美亲自下厨，虽然静美的手艺不如那个女人，更比不上外婆的厨艺，但我这人也从不挑食，所以对静美的三菜一汤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过度悲伤的缘故，因而带走了那个女人身上的全部水分，她居然消瘦了一大圈，并且样子也比早上见到时略显枯槁，其形如纸片般坐在早饭的那个位置。
跟上午一样，这一顿饭也是吃得静默无声，而那个女人几次抬起了头来，她先是看了看我，随而望向电视柜，可见那张黑白遗像仍旧面扣在电视柜上，但她的脸色显得平静且释然，不似早上当初见到相片时的那般激动，就如同淡淡的阴影勾勒出其面部轮廓，这让她的眉眼笼罩在暗影当中，让人产生了某种陌生的隔阂感，仿佛她也变成了一张被光和影所捋平了的黑白相片，进而带出了一股面目疏离的苍白之态。
之前，我听到传自外婆卧室里的嘤嘤哭声，所以几次想站起身，将那张黑白遗像的相框收放到柜子的抽屉里，但我明白自己一旦这么做了，就是对这个女人悲伤的妥协，仿佛便从心底承认她在电话里告诉我的那些发生都是真的，而外婆留在相片上的那句忏悔也是真的，但我无法面对于逝者这样的背叛及妥协。
所以，我就僵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将这沙发当作伪装的龟壳般，那个女人在屋子里发出哭腔，我也陪着她感觉心中正抽泣；尽管流露出此般同情的心思，但至少这样的同情不动声色，也不被外人所瞧进眼里。
在准备晚饭的过程中，静美几次走到厨房门口，她先是发呆地看了看我，又瞄了一瞄哭声的方位；我知道静美最懂我，但她遂着我的心愿，是不会告诉外婆灵床前的那个女人——她的母亲临终时用母女俩的合影为其留有遗书一事，因而这是我们两个自心底间所共同生成的那份不必言说的小秘密。
吃过晚饭，依然是静美收拾碗筷，我准备到厨房去帮忙，但刚刚站起身，那个女人却是望向我道：“小寻，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跟静美最初听到这个女人在外婆遗体旁的嘤嘤哭泣声时——那般不知所措如出一辙，此时此刻，我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则是求助似地望向静美，形如一只孤独的小兽。
但静美却是冲我面现温柔的鼓励：“正好刚吃了晚饭，小寻——你就陪阿姨到外面走走吧！”静美似乎为了让我觉得好过点儿，便补充道：“我看你吃了很多菜，是我的手艺还不错吧？哈哈！那肚子一定很饱了，顺带也可以消消食。”
“静美，你一个人呆在家里不害怕吗？”我的言下之意是指里内的卧室毕竟还停放着外婆的遗体。
“怎么会害怕？”静美让我放宽心道：“外婆那几天可是最喜欢我了。”静美是指我们跟外婆生前这最后一个星期的愉快相处。
幸亏有静美陪伴在我的身边，不然——若我独自遇到这种接二连三的状况，完全不知晓应该如何处理亦或应对。
“那好吧！”我一边回答，一边将目光迎向那个女人，试图掩盖自己内在的心虚，这是一种我跟她斗争了十七年之后，居然开始将情感转向了，竟是同情她的一份心虚；我清楚这样的想法对不起里屋正躺在灵床上的外婆，便快步朝往客厅门外的小路走去。
黄昏下的孤村就像是坐在村口的外婆，微微的暮风吹撩起了老人满头的银发，就像是吹起了这漫天看不见、纵横弥漫着的岁月蛛网，因为不小心吹落了一根粘在脸上，便挠得人心头仿佛发疹子般难受。
眼下，我们之间的这份沉默就如同漫天的蛛网罩住了脑袋，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由于感觉太难受了，因急于想要没话找话，便不假思索地开口道：“你恨那个男人是吗？”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我为什么主动要将话题引向那张遗像上的男子——这个女人的继父？
然而，女人并没有表现出我所担心的那份激动，她则是平静着面目望向天边的一抹云霞，可见那云层背后的一嘟噜霞光消失不见了，仿佛就在女人的咄咄逼视下，居然有种自动缴械投降之意。这样，我才明白这个女人经过离家出走这二十来年生活的磨砺，早就没有了其年少时代的那份孤单无助、卑冷与内心深处的敏感和脆弱；也可以说——她是将这些人性的弱点皆不露声色地埋藏了起来。
隔了好半天，她像是想清楚了，这才幽幽地回答：“起初，我是很恨他；但到后来，我更恨你的外婆，因为她不想跟那个老男人分开，所以就对自己女儿所遭受到的种种侮辱——便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任由那个畜生为所欲为。”
我力图为外婆辩解：“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觉得外婆不是你说的这样。”
但面前的女人却是淡淡一笑，似乎不想跟我有任何的争执，她只是用平淡如水、洞悉一切的音色回复：“这说明她老了，而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又死了，所以她经不起别人对她的憎恨，只想让外人记住她的好，特别是她和蔼可亲的慈祥，这样——即便她有一天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也不至于让自身惨败到无人为她收尸，以及无人挂惦着她的任何一丁点的好处。”显然，这个女人是在强调我和静美正是外婆的这个收尸之人，而我们也恰恰惦记着她生前这一周的种种好处。
虽然这个女人的措辞十分残酷，但很明显这也正是事实的真相，是令我无法承认及接受的生活真相。
那只年迈的花狗从我们的面前经过，仍旧是那副腿脚不灵便、一瘸一拐的样子，但这次我反倒认为它的大限似乎还远得很，还有很多懒洋洋的日子可活。
那个形似植物的老者依然安静地坐在自家的门外晒着夕阳，似乎时间在他身上停止，俨然苍老得走不动道了，因而不仅老人的表情毫无波澜，就连他那双眼睛也是浑浊无光，由此带出一股异常祥和的氛围。
但我们的出现则是打破了这份宁静，他的眼睛如同玻璃珠子般转动一圈，随而便颤抖着站起了身子，这个之前被我和静美认定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者，竟是认出了我身边的这个女人：“苦艾，是你吗？”
“是我，吴大爷！”女人落落大方地走了过去：“难得这么多年，您老还记得我。”
我的心头满是不屑地嘟囔：这个老家伙不是不认识外婆跟她的女儿吗？怎么现在却是回光返照，一见到真人就想起来了？……
“你母亲说你出国过好日子去了。”吴大爷激动地抓握住对方的双手，似乎担心今生再也不见到女人了，所以其神态显得万分感慨。
原来，外婆对女儿的离家出走找的是这样一个理由，她由于不清楚女儿的离村去向，也是为避免更多的追问与麻烦，所以就编造了这么一个生硬的谎言，居然没有让村邻们产生任何的怀疑。
“是啊！”我面前的女人点了点头，也不过多争辩，似乎任何辩解都毫无意义，因而就保持着善意的笑容：“我现在不是回来看你们了吗？”
“那你回家看望你母亲了吗？”老人眨巴着有些激动的眼睛。
女人微微颔首，算是点到为止，她没有提起自己的母亲已经过世一事。
“这是你儿子啊！”老人这才望见我站在女人的身边：“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女人抚摸着我的脑袋：“他叫小寻。小寻，快叫吴爷爷？”
原本，我想将脑袋别向一边，但刚刚起了一个动势，因见老者那脸慈祥的笑容，这让我想起过世了的外婆，便只得装模作样懒散着语态道：“吴爷爷好！”
当时当刻，我没有意识到这恰是我跟身边的女人这十几年来，终于开始达成谅解和宽容的这第一步。
“真让人羡慕啊！”果然，老人一副孤独艳羡的表情。
“吴爷爷，时间不早了，您早点儿回房休息吧！”
“好的，好的！”在女人的搀扶下，老者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屋子，就在那扇斑驳的房门关闭的那一瞬间，仿佛也将一切过去的时间都隔绝在了这道门背后。
告别吴爷爷之后，我们漫步来到孤村背后的一个池塘，水塘边一片柳树叶飘落到水面，从而泛起了一圈圈微波的涟漪，就仿佛一个看不见之人正溺水身亡，正随着那水圈的推开，慢慢地沉入进了塘心。
“你外婆给我起的这个名字是不是很苦？”女人是在强调自己的名字叫苦艾，这是一个带着微涩及苦香的名字。
“她自己过得也很辛苦啊！”我的脑袋回想着跟外婆相处的这一个星期，特别是老人的音容笑貌，所以想为外婆说些什么。
“是啊！”女人点头承认：“她也过得很苦！”
的确！这二十年来，外婆的内心一定过得很苦。但我不想就这个话题纠缠，便转换了话语道：“之前，我与静美初来孤村，向那个吴爷爷打听外婆的住处，他说不认识你——不认识一个名叫苦艾的女孩。”
“人老了！”女人淡淡地回答：“记忆总是有一茬没一茬，所以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隔了很久，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我拣起湖边的一块石头，“咚”地一响砸落进了塘心，因而水面再次泛起了一圈圈的起伏涟漪，这才让相互之间的气氛不至于太过沉闷。
“原本，我跟他儿子算是青梅竹马，”那一圈圈波开的纹路，就如同推开了女人的心门，再次引出对方的谈话欲望：“两人还定了娃娃亲，但在我十七岁那年，他溺水身亡。也正是好是在那天晚上，你外婆的丈夫把我——”当即，女人便说不下去了，而是再次掩面哭泣。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除了站在她身边，我就像是一个傻子，一个不清楚应该如何面对眼前情景的十足傻瓜，幸亏渐渐沉下的夜色将我罩在了它的保护伞下。
过了好半天，天色也已经完完全全地黑透了，只有那水波则是亮晃晃地反光，我才慢吞吞追问：“你是说——刚才那个吴爷爷的儿子？”
“是啊！”女人仿佛回魂般地望向我，其眼眶内居然闪烁有泪光，这让她的瞳孔看起来像是散发着雾气的冰，有种不寒而栗的伤感：“他比我大三岁，我十七岁，他正好二十，原本——我们应该是很般配的。”她没有说可是，因为没有可是，随着曾经的恋人溺水身亡，所有的梦想也皆沉入塘底。
我努力回想着吴爷爷的外貌，进而还原他的儿子——也就是女人初恋的相貌，那应该是一个长相还不错的男人，我从池塘涟漪着的水圈似乎看到了他的样子，那就像是一个圆圆的镜框，他正在塘心冲我轻轻挥手。
这十七年来面对家里的纷争不断，我以为自己彻底了解这人世间的各种苦难，而我自身更是深陷其中，并将自己弄得痛苦不堪，但现在看来我所以为的那份老成还是太幼稚了。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终于，女人收敛住了悲腔的泪吟：“那也就不会有你了！”
“这不正好吗？”我故作成熟地反唇相讥：“这也让您更加省心了！”
女人的嘴角却是浮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未必——你之外的那个孩子就让我省心，但上苍既然让我们成为了母子，我不后悔成为你的母亲。”
显然，对方这番明确的表态，让我的身体不免一颤；说话的同时，她再次伸手摸向我的脑袋，但由于这次没有外人在场，我不想表现出一副母子情深的虚情假象，而是快速地朝前迈去两步，因而躲开了她的此般爱抚。但女人似乎并没有生气，她则是跟随在我的身后，默默地注视着我的后背。
尽管我躲开了她的亲昵举动，但至少，我意识到当走在对方的身边，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那份窒息、尴尬和不自在的感受。
“我们回去吧！”女人跟我并肩前行。
“你准备怎么安葬外婆的遗体？”我默默地随行在对方的身侧。
“这是明天的事情了。”女人叹气地回答：“今天晚上，我给你外婆好好地清洗一番。”
身为男性我没办法帮忙，因而是静美照顾在外婆的灵床边，帮助女人擦拭干净了外婆的身体，好让老人干干净净地前往另一个国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