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守在外婆的灵床前也是整整一夜，静美则是陪伴在我身边，她安静得就像是一只温柔恬适的猫咪，没有对这突如其来的场景或无措而表示其任何的抗拒及抱怨，这恰恰是我愿意跟静美在一起的原因，她拥有一种超越了年纪的柔顺与平和。
毕竟，我和静美还只是两个十几岁的孩子，猛遇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清楚应该怎么办，我们更脉不准该不该找来附近的邻居帮忙，但我们完全不认识这些左邻右舍，只得先将这个猝不及防的夜晚捱过去再说。
这可真是辛苦了静美！她找来几根蜡烛点燃，便守在外婆的遗体旁，陪伴我度过这个漫漫长夜。原本——是我执意要回到那个女人的故乡，因而就抱着试试的心态，带着静美找来到了孤村，没想到竟是意外地寻见了外婆。但更令人没想到的是——我们才相处了满一个星期，外婆竟是由于意外而身亡。大概是这些天我们跟外婆的朝夕相处，特别是外婆用亲切的笑容感染了我们，所以静美也没觉得害怕，而是安静地坐在我身边。
虽然这是我们两个第一次面对死亡，但我只是感觉满心的难过，我跟外婆才刚刚熟稔起来，我还在心里惦念着什么时候将正式告诉她我作为其外孙的身份，她就撒手人寰，离我们而去了。
桌子上的蜡烛正忽闪忽灭地摇曳，外婆因为平躺在床铺上，影子透射到床边的墙壁，这使得横躺着的人影微微晃动，仿佛其自带平缓顺畅的呼吸声，由此证明外婆根本就没有离世，只是气息平稳且安详地睡着了。
然而，这愈加让我感到难过，当即察觉一珠泪水从内眼角悄悄地滑落，我连忙将脸别向蜡烛的方位，是害怕被静美发现我的脆弱，毕竟我是一个男孩子，我应该在她面前表现出有所担当的那份强大。
平稳过内在的心绪，我凝视着外婆睡着了一般的面容道：“静美，我觉得是我把外婆给说死的。”
静美吃惊地望向我：“小寻，你为什么这么说？”她没说出的那番意思是在言说我为何要责难自己。
“你忘了？”我慢吞吞地回答：“我们来孤村的第一天，外婆问我们来这里干嘛，当然——那时候，我们还并不知道她就是我们正在寻找的外婆，你便诚实地回答——说来这里是为了寻找我的外婆。当时，我见天色已黑，我们的住处还没有着落，由于我不想露宿街头，便撒谎地回答我没有外婆，我的外婆在一年前去世了！没想到一语成谶，没过几天，外婆就真躺在了这儿。”
“小寻，”静美安慰我道：“这不是你的过错，不过是凑巧罢了！况且，白天是我没帮忙搀扶住梯子，导致外婆摔了下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唉！”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就不要相互包揽罪责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排外婆的后事。”
“那也是天亮的事情，”静美抓握住我的手掌：“今天晚上，我们就好好地为外婆守灵吧！”
“静美，有你在我身边真好！”这是我的真心话。
因为守了一夜的灵，就在雨声渐渐隐灭，天快要亮起的同时，我和静美坐在床边的两把椅子上，相互之间正依偎着脑袋，两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感觉身侧似乎响有动静，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分明是衣服所带来的摩擦声。我便悄悄地睁开眼睛，发现竟是那个女人不知何时站在床边，她身穿一件米色雪纺材质的宽大风衣，这显得其身形更加单薄，那响动也正是由此而来。
这个女人想要干吗？我见她默默地走上两步，望着床上的老母亲发呆，我正要从坐着的姿态起身，但见两行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其眼角边悄无声息地流淌了下来，这让我不禁停住起身的动势，而是观察着她接下来的举动。
那个女人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是颤抖着唇角哽咽无语，随而双膝便扑通跪地，竟是发出了失声痛哭，其整个面目涕泗纵横，这可把我给吓坏了。我还从未见到过她哭泣的模样，就算这个女人外强中干，与她的丈夫吵架声不断，但我没有见她如此脆弱的一面。
显然，静美被这个女人的哭声给吵醒，她先是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睛，眼见对方宛如从天而降，正跪拜在外婆的灵床前，且已经悲哭得声息哽咽，便吓得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
“阿――阿姨，您来了！”
那个女人擦了擦悲伤的泪水，稳定住了情绪，这才站直身子，望向我们道：“你们守了一晚上，肚子肯定饿了吧？”
静美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先是怔怔地望向我，眼见我一脸爱搭理不搭理的模样，清楚我跟这个女人积怨已深，因而轻轻地牵了牵我的衣袖，她是要让我明确表个态，对于女人的连夜赶来，我至少应该打声招呼。
但对方早已是见怪不怪，她知道我不愿意喊她一声母亲，而我和静美也是由于这个缘故而离家出走；所以她也不等我回答，便自顾自地走进了厨房，开始准备三个人的早餐。她是在七岁之后于这里长大，自是对房间的布局了如指掌。
静美连忙起身，也跟进了厨房：“阿姨，我昨天晚上熬了一些桂花粥，热热应该就可以吃了。”
“桂花粥？”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是啊！”静美低沉难过地回答：“昨天，外婆因为想摘树上的桂花，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所以就——”
我听到女人的叹息声：“到底是老了，经不起摔！”
十分钟前，当看到女人出现在外婆的遗体面前，我就毫无意识地防备过度，眼下感觉到身体疲乏不堪，便瘫软地靠在了椅背上，脑海内则是在回想着那个女人在电话里的哭诉——尽管这已经过了一个晚上，但我的脑袋仍旧昏昏沉沉，当即意识到那个女人在电话里的哭诉不甚真实，而她针对外婆的那些指控都是她所编造的谎言，是为了诋毁外婆这些日子以来，在我心中所树立起和蔼可亲的善良形象。
我不自觉地将手伸进左侧的裤子口袋，掏出了外婆临终前留给我的那张合影，并且抚摸着于背面所歪歪扭扭地写下了那行字迹：恳请苦艾原谅我！——这就如同外婆心底里那个永远也无法擦抹干净的忏悔之声，正一遍遍敲打着我的心头，令我的耳骨“嗡嗡”地震动着，因而再也无法忽视这是传自外婆临终遗言的悔悟之音。
我不清楚接下来该如何面对那个女人，先是望了望灵床上的外婆，便转身走到了卧室的窗边，瞅着院子里秋凉的景色发呆。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外婆的去世，只不过经历了一夜的狂风暴雨，整座院落的植被东倒西歪，皆呈现出秋色的萧条之态，只有那棵桂花树身姿笔挺，从而令我的心头愈加浮上了一层冰冷的凉意。
“吃饭了！”静美在客厅里高声地招呼我，虽然我极不情愿，但还是走出卧室，慢步来到了客厅。
茶几上摆放着三碗桂花粥和三个煎蛋，静美正将三双筷子放在了粥碗的上方；不清楚是不是与我抱持着同样的心情，那个女人赖在厨房里，竟是姗姗地不肯出来。
我便干脆大方地坐在沙发上，抱起了眼前的那只粥碗，“呼噜噜”地大口吃了起来。这样，我也才发现因守了一夜的灵，肚子早就已经饿得“咕咕”作响，所以也就不再计较桂花微微苦涩的口感。
静美显得有些不太好意思，关照着那个女人身为长辈，因而基本的礼数应该到位，她便面朝厨房高声招呼道：“阿姨，您也赶紧来吃啊！不然，粥就凉了！”
“好！我马上就来！”可听闻从厨房传来了夸张的洗锅水声。
我将粥吃到了一半，那个女人才慢吞吞地走来到客厅，她在围裙上擦拭着湿漉漉的双手，坐在了对面的单人沙发上，那正是外婆喜欢坐的位置，就捧起粥碗慢慢地吃了起来。
吃饭时，她明显有话想说，几次抬头看向我，却见我埋头苦吃，只得欲言又止。当她第三次抬头，扫视向我们的同时，身体竟是莫名一震，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吓傻了。
原本，我用眼角余光瞧见了上述情景，本想作势不理，但跟随她那副震惊的表情，我的心脏也是莫名地一跳，便随其目光朝向左侧望去，可见电视柜上的那张黑白遗像，那也正是这个女人的继父。
显然，这相片给她带来了生理上的某种不适，那个女人快步地走过去，简直恨不得飞身扑过去，由于步速过急过猛，不过七八米的距离，竟是走得气喘吁吁；但她没有多余的动作，而是目标明确地将相片面扣在柜子上，这让她整个人皆放松了下来，俯身发出难以遏制的喘息声，进而表明这个男人曾经在其生前给她所造成的那些痛苦不堪的阴影及伤害，并非是她的恶意捏造或污蔑，而是真实存在的事实和罪恶。
“阿姨，您不要紧吧？”静美似乎被吓坏了，随而面露同情之色，但她并不知晓遗像上的这个老者曾经对面前的这个女人所造成的那些摧残与伤害，只是单纯地为对方的举止异样而面现同情。
“没事！我——我没事！”女人如同虚脱了一般，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她没有说话，而是眼角默默地流下了一行苦涩的泪水，那是任谁也无法感同身受的痛苦和折磨。
吃完早饭，静美从那个女人的手中抢过其还剩下的大半粥碗，微笑地表现道：“阿姨，我来洗碗吧！”
那个女人没有争执，由静美抢过了碗筷，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呆在客厅也没什么事情好做，因抵挡不过内心的那份悲伤，她便重新回到了外婆的房间，而我则是提供机会让她跟自己的母亲单独相处，所以也就没有跟进里内的房间。
整整一天，那个女人握住外婆的手，并不厌其烦地喃喃自语：“我回来了！但你却是走了，这算是你对我的惩罚吗？那我对你的惩戒，你算是轻易躲过了；这二十年来，你为我的离家出走而感到心痛或是难过吗？……甚至——为自己对那个男人的容忍及偏袒，曾经有过一丝一毫的自责或是检讨吗？你有过吗？……”
说话的同时，女人发出嘤嘤的哭泣，像是如丝若雾的雨幕，浸湿了这套老旧而破败了的房子。
我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到卧室内的反复追问，便再次掏出了口袋里的那张相片，用手一遍遍地抚摸着背后的字迹：恳请苦艾原谅我！因而，我明白外婆在女儿离家出走的这二十年来，她肯定也是一次次进行深彻且后悔的自责，肯定也会为自身曾经的容忍及偏袒而检讨，甚至是心痛地一再反省。
“……但我还是没能斗过你啊！现在——现在你人已经不在了，我再也斗不过你了，斗不过了！……你撇下我，一个人走了，你从来就是这么不负责，作为一个母亲，从来都是这样不负责任！……你从没问过我——要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上，要不要跟你一起遭罪，要不要受这么多的屈辱和苦痛？而是自作主张就把我生了下来。……我从小就被人瞧不起，我们母女俩都被人瞧不起，我也跟着你被人瞧不起。……好不容易——你以为找到了依靠，我也以为找到了依靠，但他就这么对待你，对待我——糟蹋了你的亲生女儿。……现在，你居然不在了，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如何安放对你的敌视和仇恨？你让我未来的日子该怎么办啊？！……我们都该怎么办啊？……我们还能怎么办啊？……呜呜——呜呜呜——”女人趴在床上失声痛哭。
静美洗干净碗筷，从厨房来到客厅，她听到卧室传来的哭声，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我，似乎不清楚该如何应对。尽管我的心头感到一紧，则是强硬起了心肠，告诫自身不可大意：我不要被这个女人此般悲惨凄哀的表象所迷惑。
我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表现出这种不近人情的冷漠；但眼下，至少在这个屋子里有一个大人，她清楚该如何料理外婆的后事，特别是这个逝者还是她的亲生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