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鹿谣(一)
“今日来想必大家心里都有数,祭神是我们村十年一次的大事,不单我们牛家村,清溪山附近的村子都有这个习俗,需要准备的东西大家都知道,只这祭品……”村长看了各家的当家人,“大家的牺牲山神会看在眼里,必能保佑我们这方风调雨顺,作为村长,我会让各家出两百文给献祭品的那户,我和族长再贴补点凑足二十两,大家回去好好想想,散了吧。”
说是齐聚一堂共议大事,说白了也不过是村长的一言堂。
对于献祭品,却无一人反对,想来这个习俗由来已久,村民们都已默认了。
至于谁家送祭,大多是挑软柿子捏,尤其是没儿子的人家。
乡村的夜晚,静得出奇,也黑得出奇。除了天上一些零零碎碎的星光外,几乎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不知过了多久,平静的后山隐隐传来幽幽的歌声。
牛小英在睡梦中醒来,下床趿拉着鞋子往外走。
晚上喝水喝多了就会起夜,好在茅厕就在没几步远的地方,她一个人也不怕。
轻轻地推开木门,将动作控制在最小幅度,不吵醒睡着的妹妹和阿娘。
走在院子里,周围静悄悄的,只除了那有些渗人的歌声,冷不丁爷奶的屋里传来一阵说话声:“老头子,这可是二十两呢!”
若是平常她肯定不会听墙角,只是这次心里突然有些不安,抬头看天上,黑色的纱雾遮盖住了惨白的月光,只留下点点微弱的星光在负隅顽抗。
‘以后不会这样做了,我发誓,’在心底暗暗立下誓言,猫着身子来到爷奶的窗沿下,在刚才的那一声之后,好半晌没有动静,牛小英的腿都要麻了。
‘或许是我多心了,嗐,这本就不是我一个小孩子该听的,’她这么安慰自己,正欲回阿娘的屋子,却听爷爷在里头说。
“可那是老二的孩子,是咱牛家的孩子。”沙哑的声音从里屋漏出来。
“你傻啊,不过是个丫头片子,长大了也要给别人家的,再说二十两银子呢,她以后能嫁到给二十两彩礼的人家?”即便是压低了嗓音,她的破锣嗓还是这么令人讨厌。
然而此时此刻,她说出来的话才真正让人心寒。
在她心里,不听话的孩子和丫头片子,都是浪费粮食的东西。
牛老汉还在犹豫,牛老太婆继续吹枕头风:“二十两银子够家里嚼用两年了,再说了老二又不是只有一个赔钱货,”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谁让他媳妇没本事生儿子,活该有绝户的报应……”
后面的话牛小英没有听下去,她死命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踉踉跄跄地走回自己爹娘的屋子,窝在床脚哭了一晚上。
‘怎么办,我不想死,阿爹,救我,她要杀了我,救救我……’
牛安良睡得正酣。
天暗了,天亮了,梦醒了,梦碎了。
鸡舍里的公鸡蹄叫结束了黑夜,牛安良从睡梦中醒来,给蜷缩在床脚睡着的女儿细细地盖好被子,推开窗子的一角,村子里雾茫茫的,到处笼罩着白色的烟雾,犹如仙境一般。太阳从遥远的山脊缓缓升起,微风吹拂着路旁的草叶,鸟雀不甘落后,在树上叽叽喳喳地来回地蹦跳。
打着哈欠伸了个大懒腰,抱起屋里角落堆着的木盆往外头走。
能甘心给自己媳妇女儿洗衣服的男人,牛家村估计只他一个了。
他在河里打了一桶水,把水倒进盆里,呼——虽然是夏天,但是清晨河水还是很凉,他一个大男人都这么觉得,更别说自己的女儿了。‘男子汉大丈夫就得让自己的妻儿过上好日子,哪有让孩子受苦自个儿躺床上睡的。不过,好像忘了什么……’
暗自懊恼自己漏带了物件,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棒槌,抬眼看去是英子腼腆的笑,“真不愧是我的乖棉袄,女娃子就是细心。”在他看来,只要是自己媳妇生的,就是比别人家的好。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牛安良咚咚咚地敲打衣服,英子就在边上静静地蹲坐着看他,偶尔给他放点皂角叶,父女俩干活相当的默契。
在牛安良刚站起来准备拧衣服的时候,英子站起来贴心地捏住衣服的一头,对她来说,只要她捏紧了衣角不动,就是对另一头使劲儿拧转衣服的牛安良最好的帮助了。
‘不愧是我的孩子,嘿嘿就是聪明乖巧!’
待他把衣物都仔细地放在木盆之后,他拿起木盆搭在腰间,跟着他的女儿往家里走,此时一群妇人叽叽喳喳朝着河边过来,都艳羡的看着他。
“真羡慕良子媳妇,她男人这么心疼她。”
“我家那个还在睡呢,打呼噜吵得我都睡不着。”
也有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女人生来就是洗衣做饭的,让个大男人做这做那的想什么样子。”
众人知道她说的是反话,要知道她的丈夫是村里出了名的懒汉子,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
牛安良对她们的唠叨充耳不闻,只细细地用抹布将麻绳擦干净。英子搬来一个小板凳,将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挂在绳上,抚平褶皱,水珠滴答滴答落下来,衣服在晨光下闪着微弱的珠光,给了父女俩满满的成就感。
在牛安良去盛粥的时候,英子看了看四下无人,小手拉住了阿爹的衣角:“阿爹,我想问你个事儿。”
“哦?什么事儿?”瞧这小脸绷的跟个小老太太似的。
英子的心突然像是要跳出来一般,强自按捺下心里的害怕与伤心,装作冷静地问道:“阿爹,祭神是什么?”
“祭神就是……”他猛地反应过来收住声:“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是啊,十年过去了,祭神又开始了。
这该死的神明。
“我听来的……”牛小英喃喃说着。
牛安良看着她的样子,脸色苍白,,原本一双明亮的眸子此时有些涣散,更多的是不知所云的惊惧,他心头一紧有了不好的预感,整个人仿佛突然被一块巨石压住,无休止地向下坠落,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轻柔而又坚定地将闺女抱在怀里,背对着英子的手悄然握紧,绷起的青筋清晰可见,眼神也在一瞬间变得通红狰狞。‘我的女儿,谁都别想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