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食住卷·城隍
书名:淡草纸 作者:邹蚁白 本章字数:2732字 发布时间:2022-05-11

“城以盛民,庇亢文明之都国,忻壮交通之津要。池隍随邑而落,无分水之盈虚,而屏卫四方,以兴黎庶。”(营造考纪)


“西河诸城,城隍庙多祭白慎,亦有祭州郡开邑之贤达者,皆因其有治水理土丰财庇民之德也。”(风土记)


隍,即是夯土造墙时于城墙下掏挖出的一条无水的沟壑。唐宋以来,自市民、衙门到官家,渐渐将这一说来匮乏的坑堑,填垒为护国济民的一位地主神,令使其管风管雨,治财丰粮,令他使民避刀枪,令他使百业兴旺、子孙衍繁……


“凡州中有仁善济民之功业者,皆可为城隍。”(定公风俗志)


市民自旧神、宗祠、贤望与风景里搬运来一方自造的新尊,士绅以许奉人神祀权的方式宣言生业的绵长,就连于道统甚而法律皆不容的卑民,亦可于自捧的灯花里摘些温暖与张扬的星火。至于两者之间,便更是一番热闹,左可开阖,下可解体了。


真西山告神的祝文曾言:“城隍之有神,州郡之有守,幽显虽不同,其食于民,则一也。”(西山文集)又有韦良宰“若三日雨不歇,吾当伐乔木焚清祠”(李太白集分类补注)的明告。文词们讲出一些府衙及官家的门道:所谓拥权之拥者,盖是拥受自制造、使用、贩售到再购入之全体。权随人事而涨,行政的藤条泛蔓,阶级的教化也趋严,朝廷、府衙、官僚对参与族落乡邑教化的热情也更甚了。


中世及后,城隍于民间愈兴,朝廷封神之举日多,地方的长官也更积极地介入塑造性灵神鬼的坛社之间。上至天潢贵胄,下到四民及卑贱,帝国的玲珑塔,以碧漾而虚华的磷火,替死去的甚而从未活在人心以外的神祇焚香奉果。此处,看上去一片和睦的虔诚。但于庙堂内外的修营与式法,皆非如是清平与欢乐,而是勾留牵涉、倾仄互啖。


西河境内,以珀州城隍庙为最大,远大于西河城隍庙。“外有台园环拱、名树坚合、花石布曲、明暗玲珑,向里则朱栏金漆、龙凤檐壁、神像百色、琉璃层叠。”(西河风土记)据一些喜吹嘘的人讲,此便是华北第一大城隍庙。庙中有三教五岳七情九流四十八家的各路圣灵妖鬼山川异象,神主亦有三者之多。


鱼玉为第一位受供的神主,其乃西河各白慎信仰皆认的一位白慎化形,据说是两汉之际人士,有些求雨、庇民、坏废刀矢的传闻,曾于河北某军阀手下保住过珀州城内黎庶,颇有灵验的传闻。鱼玉于北魏太和年间,便在彼时的珀州城东立祠祭祀,而后于此减括再造,成为今日珀州城隍庙的原型。鱼玉本是一位女性,于唐及北宋的见载皆是如此,金元的踪迹模糊,但到了洪武年间,却被强配了一尊城隍夫人,泥塑也改造形容得更有天王般的胫骨锻造。尽管如此,由于灵验的传闻常有,似是各方各业都能受其保佑,鱼玉的香火从未减损,只是看这络绎的香火与因庙而成的街市,也确有一种令人畏服的虔信。


武孝钧,约是隋唐人士,经历早不详了,似乎做过珀县令,别的,便是端看明清修补扩建闹热香火的各类碑文祭贴刻石金铭里,也不能叫人识清这位半仙究竟于其可疑的身世里,做过怎样令时人感戴的事。唯有一事极明确的:“武孝钧,公玄武氏子,珀州武氏开业之祖也。”(珀州府志)仁宗时,武氏一族出了两位尚书级的大员,一位去世后,便有“邑中长望者”筹建起武孝钧祠,被且活着的那位劝了数回,终以仁宗的许册定了确数,便建在与彼时已有城隍之实的鱼玉庙旁。“珀州武,璜州金,广虎何,阕桐柳。”此四族于明清时代兴达起来,便于山泽之中做了更多附会历往的工事。嘉靖中,武氏的豪富者出资,令鱼武二祠庙并合,而武孝钧也因此享了鱼玉的行宫,于各地的小祠里多了处姓武的神龛。


卢沾卢子洉,范阳卢氏,晋末人,与卢志同族,曾任廷尉监,为人刚直。永嘉时出为珀县令,汉赵欲以卿位,不从,及后石勒称霸河北,亦请出山。乾隆年重修的《珀州府志》载其:“仍不仕,终身持晋臣节”,并以此其被珀州的台官父母请入鱼玉城隍庙的正堂,倒是令鱼玉又有了女子的身形,但却径直变算做了本地的“城隍夫人”,将明初那乱点的无名鸳鸯夫人搬至南郊的野岭。然而,且不说当时便有唱书的班子讲明,往前的《晋书》、《白方国志》及州府方志里此公皆为官到了石赵,便是这胡缝红线,便引来三教九流不少讪笑,便些讲礼道的大族也看不过眼,于捐筑、供奉与献词,渐令“夫人”有了比正殿更高的荣尊。清帝逊位当日下午,卢沾便被自主殿请出,与鱼玉“夫人”颠了个顺位。


西河民俗中,都不脱白慎的影重,况白慎之义,于㿟省士子中也有些受用,不少读书人以待释道二教的方式,合写白慎入儒门的伦常中。故而鱼玉这样的白慎化形,在缙绅及下都受追捧。绅士瞧住亲族的友爱团结,黎庶看得事业的平淡自尊,贱民则于争斗与安宁的共举里生了些希望。“以白慎之学为寻常民祀淫乐者谬也。训则德化,怀则奋备,固亲服为垒围,施绥静以驯狎。上者救济,下者承平,更许中直为中、泾渭自流。是于道统纲常所不及处,更诱迷惑,而行以世教。”(明季事草)


不过,白慎与儒教实有二表一体之味此事,有识的学人和民众固知,所谓“有戏子讽今日白慎义形者,名唤济民等物,实则三教变体,以正脉为至尊”(明季事草),可天子遣派的流官并不知道。随着科举日趋为闭塞的四书八股,而不学许多执政司法、科技博物、文学艺术、人性民俗,耗了半生精力于无用学问的父母官对地方的情造一概不识,而佐理与皂隶中又不乏只认钱粮的“及乐者”,便非要抬拱一位没有持节事业的好先生,来令他们直观知晓的蛮横的道统,胜过一更有影响的、悠远而隐现的道统。如此的愚蠢,是家国之不幸的,一个表浅而明确的理由。


这些官员并不知道,于城隍内外,人人皆“渴于食,求于势”(明季事草),只图能于精神的命运里安享一念的卸放与一夜的眠睡,本就不能深顾自北漠到暗河的、这世上一众一切的暗藏、迫害、自欺、险恶与欺压他人的茫然甚而自得;只愿能在白慎、鱼玉、大宗或城隍的墙壁院场里有贴切的呼吸,可不会朝那三重门阕几方殿宇和哪位金银铜泥的尊神,付太多用以匡正天下的供资。


江南的城隍兴于买卖的事业,这河北的山泽之间,怕也不离得太过。可如今的世界,城垣已难防炮火,隍沟亦不埋子弹。与其求连自己的泥土盆也难保住的虚幻的故人,倒不如各个成为鱼玉,成为白慎,又或是去拜服营造新的神祇、新的权贵。后者总会容易些,可只有在前者的图景里,才能有一个全新的、不同于那捧着莫名的太虚于涣景里来去的,新生而纯粹的日子。




民国二十二年二月十九日,试着弃了学校的用体,写了些新旧学里学悟到的内容。许多都是自房大隽《明季事草》中读来的,其所言确是先锐,确是如先生所说的一位超世而冷静的先人。1



注释:


1、本篇是全集中写作时间最早的一篇,也是唯二以民国纪年标写时间中的一篇。此处的先生或为李啸凭,他曾写过一篇《再谈<明季事草>》的文章,发表在《共和新报》上。李啸凭是《共和新报》与《西河女报》的长期撰稿人,是卢慧益的友人。此外,尽管本篇的内容实以神灵意味之城隍为重,但尊重邹蚁白本人的整理,定此为“衣食住”篇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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