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馨馨
侧壁悬挂两盏昏暗的夜明灯。
钟奕铭夹于指间的烟一抖再抖。
“奕铭。”
雅兰穿着紫色丝缎睡袍来到阳台,她走近站在窗前的钟奕铭。
钟奕铭颤抖着将手中的烟按灭在窗台不锈钢扶手上,而后抛向窗外。
“你怎么了?”雅兰柔声地问。
“小花是馨馨的妈妈。”
钟奕铭从咽喉中吐出沙哑的一句。
“馨馨?”
陈雅兰觉得名字很熟稔却一时记不起。
“我梦里的小女孩。”钟奕铭说。
“她?!”
陈雅兰惊诧地瞪大了双眼。
十年前。
钟奕铭是一名高三的学生,自从向陈雅兰表白后,他夜以继日的刻苦学习,但是高二集训的大半年,他文化课拉下的太多,那次月考只能算是他的幸运,自此以后无论他如何努力,成绩一直徘徊在班级的中下游。
钟奕铭送陈雅兰的笔记本在陈母替女儿收拾房间时无意搜出,从而发现了他们的校园恋情,陈雅兰的父母比较开明,并未批评与责骂,只是耐心地给女儿分析早恋的利弊,最终陈雅兰听从了父母的建议,此后两人之间人为的竖起一道屏障,相互不说话,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没有,原本住读的她改为走读,钟奕铭看见的总是她倩丽的背影。
越是想要成绩上去,却偏偏看不进书上的文字,有一阵子他连日的发烧,烧了一个星期,等到他回到学校时发现根本听不懂老师上课讲的内容,于是他借故肚子痛,牙痛,头晕各项理由逃避去上学,他厌烦书本,考卷,与读书相关的任何事他都排斥,每天晚上他祈祷明天会是个全新的开始,他要看书,他要学习,但等到第二天,不好的情绪依然盘绕他,望着窗外的天空,他好几次想要跳下去,逃脱开这无谓的人生。
他看不了父母殷切的眼神,他感觉自己任何大学都考不上。
“不论上不上大学,你都是我们的儿子。”
父母温暖的话语让他回归了学校,但是坐在教室里,脑子净空的一片,他慢慢趴在课桌上睡着了,一次两次,好几次以后老师找父母谈话,让他们带钟奕铭去心理医院看看。
当他找到一把薄薄的小刀片割向自己手腕时,微信兰叶草的页面跳出一条信息。
兰叶草是当年陈雅兰的微信名。
陈雅兰给他发送的是一条加人名片——雪花。
对方很快通过了他。
这是钟奕铭第一次接触雪花。
雪花在微店有个买苹果的小店铺,名字叫馨馨小屋。
馨馨是她女儿,一个身患绝症却洋溢灿烂微笑的五岁小女孩,馨馨患的是急性早幼粒白血病,长期的化疗令她失去了面上的光泽,光秃的头上戴着她心爱的安娜公主红棕假发。小女孩一双灵动的眸子中透着她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珍惜。馨馨最喜欢唱的一首歌叫种太阳,她妈妈想要把女儿的歌声录下来,钟奕铭在网上搜到伴奏音乐转发给雪花。
他在馨馨小屋买了一箱又一箱的苹果。
馨馨的歌声,馨馨的微笑治愈了钟奕铭的抑郁,他重新打开课本,走进了教室。他不再是那个自怨自艾的男生,他学着馨馨一样勇敢的面对生活,面对心境的低潮,不再惧怕考试的失利,虽然他的文化成绩依旧不理想,但是他专业成绩是优秀的,他理应自信,他拟定好各科的学习计划,每周每天的具体细则,他一步步迈向自己的最终目标。
他和雪儿在微信上的交流越来越频繁,两人虽未蒙面,但好似一对忘年交,他向雪花畅聊自己的人生理想和困惑,雪花笑他太年轻,未经社会何谈人生感悟。他说他喜欢一个女孩,但感觉自己配不上对方。雪花说爱情来时没有对错,没有尊卑,生活却是实实在在的每一天,她对辣椒过敏,她丈夫以前唯辣不欢,两人交往后他为她改变了饮食习惯。
钟奕铭从心底感激雪儿母女,他想为对方做些什么,雪花告诉他,馨馨最佳治疗方案是骨髓移植,她的血型和女儿相同,可惜她是乙肝携带者,前前后后雪花吃过的中药西药不尽其数,但乙肝指数依旧没有转阴。钟奕铭毫不犹豫加入了骨髓捐献者名单,他只想试试,那或许是他除了买苹果以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不知道是馨馨的幸运还是不幸。
中国造血干细胞捐献者中心分库的工作人员告诉钟奕铭,他和本地一个小女孩配型一致,征询他的意愿时,他只说了两个字:愿意。
捐骨髓的事情钟奕铭瞒着父母,他觉得自己十八岁是成年人了。经过高分辨血检,全面的体检通过后终于确定了具体的移植时间。
雪花在微信中告知他,血液中心的人为馨馨找到一位匹配的骨髓捐赠者,钟奕铭问了馨馨的血型和移植时间,那个捐赠者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兴奋地想要将这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告诉雪花时,陈雅兰让他再等等,他问为什么?她给出的理由是想给对方一个意外的惊喜。
钟奕铭不确定若那时和雪花母女事先说了的话,是否会坚定他的决心。
一想到自己即将为馨馨铺设开另一段健康的人生,他的心里沐浴着阳光,那段时期他特别注意饮食搭配,尽量做到早睡早起,以便捐献时身体素质达到最佳水平。
移植前4天入住采集医院,每天注射一针动员剂。
正式采血当天。
“采集造血干细胞从您的手臂静脉处把血引流到血液分离机中,对造血干细胞进行富集,其余的血液成份全部回输给您,整个过程需要3-4个小时,然后您稍事休息即可。”
护士小姐一边替钟奕铭挽起衣袖,一边例行解释说。
钟奕铭对此并不陌生,他上网查询了相公的内容。在他捐了50毫升左右干细胞悬液时,医院的采血机器突然出现故障,导致捐献过程中断。对于如何处理机器里存留的血液,医生和护士的意见出现了分歧,钟奕铭看着机器的停摆,心口一阵发慌,那机器里的血液是否干净无污染?他宁愿放弃输回自己的成分血,他选择直接拔去针头。
捐献量未达所需,医生通知需要再次采集他的血液,钟奕铭一时没了主张,他担心机器的安全性,他颤抖着打开手机,在微信上询问陈雅兰的意见,对方用言语宽慰他。
他的心绪渐渐地平定下来,钟奕铭答应医生再次采血,父母的电话却在此刻打了进来,事后陈雅兰说她通过她妈妈的班微信群联系到了钟奕铭妈妈。
妈妈在电话那头嘶声力竭地说道:
“回来,立刻马上给我回来!”
“妈妈,我是为了救人。”钟奕铭解释道。
妈妈说她不反对儿子献爱心,但现在是复习应考的关键时刻!捐骨髓可以等到高考以后。父亲听说采血的机器坏了,他怀疑那个机器本身就有问题,他不准儿子继续采血,钟奕铭对着话筒中的父母一个劲地保证道:好……,放下手机,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医生劝说他老半天,钟奕铭半个字没有听进去,他只有一个想法:回家。
希望明天顺利!
见到雪花的微信留言,钟奕铭用手指一点,将之前所有的聊天记录全部清空,他把手机锁进抽屉里,蒙住头睡了一个下午。
第二天陈雅兰在学校看见钟奕铭只字不提雪花和馨馨,钟奕铭好似突然之间放空的记忆,将他和雪花母女交往的那段清除干净,他一心投入紧张的学习中,不容自己有片刻的空闲。
直到高考完毕,同学们欢腾雀跃之际,钟奕铭的一颗心坠入谷底,他从抽屉中取出手机,自己不敢打开看,陈雅兰替他将雪花删除,卸载掉了微店。
那段时间他不止一次晚上打开电脑,网上搜索关键字,但查询到的都是——
……接下来就要看能否在一周甚至半个月内长出细胞。如果超过这段时间仍然未能长出细胞的话,患者的生命极有可能就会到了尽头。
……“清髓性骨髓移植”……对受捐者的健康打击是非常大的——在原有造血系统、免疫系统被摧毁而新的系统尚未建立时,患者对外界抵抗力极弱,稍有不慎就可能因为一次小小的感染而丧命……如果捐献者在此时突然反悔,受捐者确实面临致命的危险。
“我是个罪人。”
钟奕铭沉重地说道。
陈雅兰握住丈夫的手,想要安慰两句,却感受到对方掌心中的热度。
“你的手好烫。”
她说着将手背贴了下钟奕铭额头。
陈雅兰跑进客厅从药箱里找到体温计,她用消毒棉球擦抹了下表体,测试头向下甩了甩。
她将体温计放到钟奕铭的嘴里,三四分钟后她捏在手里查看。
“38.5。奕铭,你发烧了。”
陈雅兰在药箱里掏出感冒退烧的药,到厨房续了杯温水。
钟奕铭喝水吞下药片,他抬头望着妻子声音沙哑地问道:
“我该怎么办,雅兰?”
“你告诉小花你是谁了?”陈雅兰问。
钟奕铭摇摇头。
“我们尽量弥补她吧!”陈雅兰说。
“怎么弥补?”钟奕铭问。
“给她钱。”陈雅兰说。
“雅兰,我欠她的是一个女儿。”
钟奕铭双手掩面道:
“馨馨,我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