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樊收拾心情随李参行南下,二人踏雪疾行,夜间宿在城东南漷阴县,次日便直奔白沟河畔。
时当初冬,河水还未结冰,翻卷着浪花奔流东去。白沟河是宋辽界河,澶渊之盟后虽定下各守疆界,不得交侵之约,然两岸私劫掠、越境捕鱼之事不绝,李参行遂寻了个的渔夫,使些银钱叫他送自己二人过河。
二人伫立河边,等那渔夫撑船而来。此时过河便归宋土,陆无樊心中却感伤起来,回想父亲带自己辛苦求医,哀其逝于山中,更悔当时不知身在何处便草草将父亲下葬,现下已不知是在葬在何处。诸般伤情涌上心头,他忽转身向西北而跪,对着那已看不见的茫茫群山不住磕头。
李参行在旁边默默瞧着,直至那渔夫停船靠岸,催促二人快快上船,终道:“无樊,往后勤修内功,治好病便不负乃父之望。虽此路艰辛,我想陆兄泉下有知定会保佑于你。”陆无樊闻言含泪点头。
师徒二人过河便至宋信安军,而后纵马南行。渡河至淮,由山阳乘船沿大运河直抵京口,再溯江而上去往江宁。
二人奔波已有月余,此时舟行长江之上,陆无樊独立船头长望两岸风物,心中感慨万千。他忽想到自己还穿着貂裘,心觉不合时宜,便脱下用包袱裹了,换上章可贞所赠的长衫。
船抵江宁,李参行带着陆无樊登岸朝南面行去,行有数十里,待见漫山竹林之时,他指着道:“樊儿,咱们这就到家了。”陆无樊点点头,随之望去,但见竹山翠海,确是风景绝佳处。
他路上听师傅提起过师娘和女儿,可也仅知师娘名叫纪君莲,乃是他同门师妹。女儿名叫李瑛瑶,小自己一岁,此刻想着素未谋面的二人不免心下紧张。
李参行当先而行,不多时便进到竹海中一村庄。这村庄不大,田屋错落,溪竹掩映,景致端的不差。村中老幼皆是李参行旧识,他一路与村民寒暄,一路带着陆无樊渐入竹林深处。
二人沿溪而上在林中穿行,拐过两个山坳,终到了小潭畔的几间竹屋前。屋外围着竹篱,篱中菜畦数垄,篱外黄鸡自啄,小潭上闲鸭凫水正怡然自得。
李参行下马上前,推开篱门喊道:“瑶儿,爹回来了。”话音刚落,竹门立开,但见一小姑娘自屋里飞奔出来直扑倒李参行怀中,带着哭腔喊道:“爹,你可回来了,想煞瑶儿了。”这小丫头正是李参行的闺女李瑛瑶。
李参行抚着她的头笑道:“爹也想你呀。”他本想拉着女儿好生瞧瞧已慰数月来的思子之情,可李瑛瑶却一抹泪,自他怀里探出头来,盯着陆无樊道:“爹,他就是你给我带回来的小师弟么?”李参行在燕京时给家中去过书信,说了耽搁缘由,李瑛瑶已知眼前这人便是陆无樊。
陆无樊见这秀美的姑娘歪头盯着自己,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兀自闪着泪花,虽见其眼中透着三分笑意,可想到是因自己之故才叫他们父女分别许久,心中颇觉歉疚。然却忽听一人道:“瑶儿,怎么胡闹,论年岁你当叫兄长才对。”陆无樊循声望去,但见一身材修长的妇人站立门前,虽不着华衣,不施脂粉,却是清丽非常,李瑛瑶的秀美正像极了她。
陆无樊一见便知是师娘纪君莲,忙上前拜倒:“徒儿陆无樊,参见师娘。”纪君莲忙扶他起来,温言道:“好孩子,快起来。咱们是一家人了,往后可不用这么生分。”说罢抬眼看向李参行,眼中柔情一闪,跟着道:“你们都辛苦啦,快进屋歇歇,等我整治一桌好菜为你们接风。”
那小姑娘李瑛瑶却自父亲怀中挣开,跑道跟前嚷道:“我不依,他来的晚,怎么不是小师弟?”纪君莲轻拍她脑门笑道:“虽你先到这个家,可你陆哥哥行过拜师礼,便是你爹的首徒。你又没拜过师,还想捡便宜么!”李瑛瑶听了气地腮帮鼓鼓,嘟囔着:“那……那……”可她实想不出怎么反驳,便叉着腰道:“那我也要拜爹爹为师,若日后爹再收了徒弟,他们都得叫我师姐才行。”
李参行从旁接道:“好好,那今日起你就是爹的二徒弟啦。可既入我门下,须当尊敬师长,日后若你使小性,耍无赖,你师兄也可收拾你,知道了吗!还不赶紧见过师兄。”他深知自己这闺女娇憨顽皮,趁此定下长幼,也省得往后两个孩子相处不快。李瑛瑶却不以为意,想着爹爹又成了师傅还觉有意思,歪头道:“我才不会耍无赖呢!”说罢又恭恭敬敬的向陆无樊一揖道:“师兄。”陆无樊见这小丫头忽而郑重其事,只得还礼道:“师妹。”纪君莲与李参行相视一笑,揽着两个孩子进到屋中。
这竹屋的正房只有三间,中堂左右便是李参行夫妇和李瑛瑶的卧室。但见屋内案桌几椅皆是竹制,当中挂着一副画,右手墙上挂着一张琴,望之陈设颇为素雅。
陆无樊进门便瞧见那副画,瞥见其中所绘的景致似是幽燕山水,他此番北上感触良多,便不由多瞧了两眼。但见水墨恣肆间,溪山秋景跃然纸上,险峰横云鸥鹭隐现,松溪掩映幽人放竿,一柄挂着酒葫芦的长剑斜插石上,对着雨后残阳却显苍凉。又见上面提名《秋山闲钓图》,后署太白铁琴醉作于燕山道中几字,而画中远山流云处还写着一首词:
桂枝香•燕山咏怀
秋山雨浥。渐老色苍茫,浅黄疏碧。涧水凝渊转壑,乱波寒壁。垂竿一任西风起,对残阳、更闲愁极。二三苍鹭,翩然自适,悄然无迹。
莫回首、山空寂寂。叹樵唱渔歌,而今难觅。醉把浮生放浪,忘机非易。朱颜华发枯荣里,静归如梦复长息。此间沧浪,濯身洗剑,屈平应泣。
陆无樊跟李参行识了些字,却也不能明晰其意,只觉中有悲凉孤寂之感,又见“忘机非易”四字,猜想师公作此词或与忘机剑法有关,正要相询,李瑛瑶却拉他坐下问道:“师兄,你多大年纪?要是比我小,我可不认你是师兄!”“你是怎么遇上我爹的?”“我爹教你什么功夫了……”李瑛瑶问东问西,全不把他当作外人,陆无樊一一对答,谈笑间也渐不似先前那么拘谨,倒真像是许久未见的兄妹一般。
晚间,纪君莲做了几道精致的小菜为师徒二人接风洗尘,她陪着丈夫小酌几杯,席间叮嘱陆无樊要勤习内功以图痊愈。李参行知妻子太白武学造诣不低,叫陆无樊有何疑问亦可向师娘请教,李瑛瑶却在旁喊着也要好好练功,日后要凭功夫高低来定大弟子的人选,三人对此则一笑了之。
饭后李参行与陆无樊暂住一室,纪君莲娘俩同寝。次日李参行便伐竹取材着手为陆无樊建屋。他在旁搭手,这才知师傅除了武道功夫竟还有木工、篾匠的手艺。
往后时日,李参行夫妇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二子,纪君莲对陆无樊视如己出,她知他自幼丧母,待他如亲子无二。李参行祖先荫庇,家资颇丰,可日常食用皆出田亩,稼穑与寻常农户无异,陆无樊修习太白武功之余,也学着种地养禽,一个春秋过后此间农事已不需师傅师娘劳力。只是他这师妹时常顽皮,可嘻笑吵闹间也如亲妹妹一般,由她带着陆无樊也在村中结识了不少玩伴。
涧水常流,翠竹常绿,年年新笋成旧林,不觉间已近三年。此时陆无樊已从半大孩子长成了清俊挺拔的小伙子,李瑛瑶则出落成高挑秀美的大姑娘。
这三年间,二人太白六气真诀第四重均已贯通,太白剑法中小巧一路尽可使得。陆无樊练功乃是为了保命是以十分勤勉,加之李参行夫妇谆谆教导,已隐隐有突破至第三重的迹象。而李瑛瑶空学武艺却又不在江湖行走,除了强身健体外别无用处,是以于武学一道总不能专心,时常有“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之心,因而进境倒逊于有伤在身的陆无樊。唯有在二人对招时心觉差的远了,才会努力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