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颜倾诚关掉所有的灯光,只剩下一块电脑屏幕大小的光明,伴随着他修长漂亮的手指敲击出的键盘声。他就这样把自己关在这么一个小房间里,有时候,甚至觉得,倘若房间再小些,这里倒像是肖申克监狱里的一个小隔间。
这小小的空间,撑大了他的创作灵感。他的手指飞快地飞舞在键盘之上,让自己源源不绝的思绪化作文字,跃然成型。文字既希望,根植于悲惨,写作者要直面这及其悲惨的璀璨。
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人不怎么努力,是真的懒惰?并不尽然,只是他们欠缺对于某件事物的兴趣点,既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而喜欢才能坚持,坚持才能获得所谓的成功。
颜倾诚飞快地转动着方向盘,还好,今天没有迟到。昨晚笔耕不辍,生产出一万余字的他,又也因此而精神抖擞地站在了这对自己来讲,仍然是异国的讲台上。他面对着的,是韩国的未来。诚然,教育没有国界。
学生有时候忽然伸一个懒腰,女生则转眼之间,又多了一个发圈在刘海上,或是变出一个手把镜子持起,确认妆容。
至于究竟谁的功课好,则亦不能被外表所迷惑。
有的学生相当积极,每节课铁定坐在第一排,对他的一举一动均予以绝对注目,发言也是很踊跃,但问题却始终没法作答,像球场上的三脚猫前锋,迅速插上,潇洒过人,最终天外飞仙,倒勾也罢,球永不进。
有的人则时常趴在桌面,龟缩后排,互动时,像算盘珠,拨一下动一下可面对颜倾诚的刁钻提问时,却总答的出来,最终成绩也是惊人之高。
下午,颜倾诚独自泡在研究室,空气中飘扬着古典音乐的醉心旋律。阿希尔·克洛德·德彪西《贝加摩组曲》中的《月光曲》:主音属与音的交相辉映像忽地涌起小股喷泉,又迅速恰到好处地归于平和。静谧安详,充满力量。岂不像这世间,波澜之类永不间断,但总不汹涌,又终于平和。
傍晚,办公楼里已人迹罕至。金教授拜托他写点东西,颜倾诚研究室的灯光成为硕果仅存的光源之一。他仍然如往常一样,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舞动,而此刻,跃然屏幕之上的不是小说,而是侨联的简介及章程。
釜山的绚烂夜色透过前挡风玻璃,映射到颜倾诚的视网膜。璀璨缤纷的霓虹灯下,是一对对将自己埋没在某片灯红酒绿中的男男女女,他们将不悔的青春,一点一滴地挥洒在一个个烈焰红唇中。
她此刻在何处,做着什么,与他已毫无关联,却又仍像是息息相关。
十一月的釜山格外清冷,寒风像尖刀一样从人们的耳旁划过。走在街道上,开始常听得见一声声用韩文述说着的“冷啊。”
这样的时刻,颜倾诚便将更多的时间留在温暖的宅子,并且,纵使是在阳光明媚的白昼,他也会将厚厚的窗帘拉好,使房间仅留下一张屏幕大小的光亮,像是黑暗中唯一的希望。
而后,在空气中李斯特、莫扎特美妙旋律不断卷起大小不一的漩涡中,近乎偏执地继续自己的“旷世奇作”。
因为自己怕是至今并未受到过什么严格专业的写作训练,像一个初涉田径场的毛头小伙,站在一众跃跃欲试的专业选手中间,百米成绩却想拿个奖牌一样。却又像是怀有自信,那么唯有豁出去了,待发令枪响,管他张王赵武,先冲它一遭再说。
入睡时,东边的天空已经泛白,一觉醒来,自是下午一点。又是个百无聊赖的周末,周六。颜倾诚冲了个澡,洗掉白日梦乡留给自己的一脸朦胧,穿上一套稍微厚了点的睡衣,打开窗户,让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进来,将屋内的一切统一成一片金黄。
他湿着头发,靠在床头,捧起一本村上春树的《天黑以后》。读过几页,电话响起,颜倾诚拿起手机一看,是一位前辈的来电。
前辈姓朴,来自中国东北的一个边境小城,爷爷从朝鲜半岛迁移到中国扎根,自己则是在中国出生的第三代后裔。和颜倾诚一样,在大学教书。比颜倾诚年长几岁,眉头略微上扬,一双柳叶眼。
和同是朝族的女朋友结了婚,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父母由于不太习惯韩国的生活,仍然在中国老家生活。或许是时常要飞回中国看望家人和身为一家之主顶梁柱的缘故,朴前辈虽不经常运动,但身体看上去仍然很结实,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朴前辈来附近大学开会,顺便过来看看颜倾诚。他风尘仆仆地提了一袋橙子进来,在地垫上盘腿坐好,微微喘着粗气,颜倾诚在一旁勤勉地为他沏茶倒水。
朴前辈问颜倾诚创作进行如何,颜倾诚答曰像是进入了瓶颈期,怕是和自己读书少有关,人肤浅了,写的东西也容易猥琐。
颜倾诚将茶杯敬到前辈手中,“哥又写得如何?”朴前辈一直在写经济方面的社科类图书,他另起话题。
朴前辈啜一口茶水,“还好,虽然我本身既不是马云,更不是特朗普。”他放下茶杯,将背靠在颜倾诚的床沿上,“工作还好?”
“和学生接触倒没问题,只是薪水于我而言少了些,所以每天都在幻想再干点什么。”颜倾诚又找出几包零食,撕开包装,摆在两人面前。
“赚钱要注意这么个情况:拿采矿业为例,开矿的未必能赚到钱,矿门口卖水、卖小工具把钱赚了。”朴前辈表情显得底气不足。
“是呀,我最近也看到新闻上说某地游行示威,示威效果暂不得而知,但街边小摊的日收入已飘至几千人民币上下,我们错过了巨大商机。”
“也不好只看表面浮云,贼挨的打也需要考虑在内。”朴前辈说。
“哥不想干点儿什么吗?”颜倾诚问。
“我在家附近看上一处地方,打算开个学院[1]。”
“感觉如何?”
“地段还好,打算再了解下运营。”
“我有个朋友最近开了分院。”颜倾诚毛遂自荐。
“是么。那么可否介绍认识?”朴前辈定睛看了一下颜倾诚。
“现在就问,他在金海,哥真在釜山开起来,也不存在竞争问题。”颜倾诚拿起电话。不一会儿,跟那位朋友约好了时间。
“现在就去。”颜倾诚穿好衣服。
渐渐地,天色已晚,在金海朋友的邀请下,一起吃了晚餐的颜倾诚二人怀着新的希望告辞,驱车汇入变成一片灯光璀璨的夜色中。抵达釜山后,余兴未尽的朴前辈提议再喝点儿。
于是,二人将车停在颜倾诚住所楼下,随后二人徒步行至附近一条较为繁华的小巷中,进了一家名为世界啤酒折扣中心的中型店面。上了这家店的二楼,颜倾诚从冰箱里挑了几瓶没见过的出来。
“还是羡慕哥的。”颜倾诚先敬一杯。
“我也曾和你一样。”朴前辈仿佛参透一切地说。
“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像哥这么幸福。”颜倾诚认为与其说这显然是在露骨地拍马屁、躲马腿,不如说自己是在用夸张的修辞手法来表达对朴前辈的尊重。
“家会有的,有一天,你的想法变了,一切就都会来。要坚定信念。”朴前辈说。
酒过三巡,夜亦渐深,二人像是两个飘落在异国他乡的蒲公英花瓣,看似身不由己,却也自由自在。
[1] 学院,韩式中文,意为补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