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下午五点，与鹿欣在看守所闲聊的林九得知杜生同意帮忙的消息。他将“尽自己所能地”帮助警察进行调查工作，以此来“戴罪立功”。
刚收到这个消息，林九便发觉荒唐——戴罪立功的意思是，已经敲定杜生就是犯罪者？如果光凭自己在场时听到的那些喋喋不休的争论就能断定他是罪犯，那自己的死期是不是也能被随意地敲定？
其次，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传话人口中的：“尽自己所能”。这绝非是杜生亲口说出的话。即便人都是要审时度势的，但他难以把这句话塞进杜生的嗓音里，这画面很荒诞。
就在他与鹿欣讨论这些事情时，黎安走了进来。鹿欣刚想凑上去把脑袋里的问题问遍时，她却先开口了。
“我知道这起案子不是你们干的，拖累你们了，真的很对不起。事发突然，我们没有别的确凿证据。我向局里提议放你们走，但没有人同意。时间太紧迫，太敏感了……”黎安沉下语气说：“案发现场荒谬得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人干出来的事情，我希望幕后有其他的东西在指使，这样的话，你们那天偶然的到访也能说得通了。”
林九没有说话，只是点头。憔悴刻满了两人的脸，往昔的情感很难在此复现。“我需要出去，我能帮忙。杜生也是灵师，但我觉得并不是他指使的。有鬼。我需要和他一起阻止事态恶化。”
黎安许诺，并透露今晚就要出发的消息，随后便匆忙离开了。虽然提出“要回趟家准备做法事要用的东西”的要求在此时显得很不合时宜，但事实上，没有任何器具的他几乎也无法施展任何作用。
两个小时过后，林九和鹿欣被押送上了警车，和杜生一起被关在隔着铁笼子的车厢里。车辆乘着夜色疾驰于陡峭的山路上，目光顺着一旁的柱子向上望去——那是沿着眼下这条马路的电车车轨。
杜生双腿弯曲着立在车底，双手抱住膝盖，惆怅彻底掩盖了所有愤怒。林九看着他稍皱的眉头，成功感受到了传递而来的悲情。
车路过一个转角口，远离了东南方的树林，月光透过车后窗洒进来。杜生脖子上挂着的吊坠亮着光，再一次引起林九的注意。看着林九专注于自己脖颈的神情，杜生笑了笑。
“这是我从那棵树下的盒子里拿到的，和日记本装在一起。”他说道，“这是革命家的。为他保存遗物的人也一定很善良，虽然不知道他因此遭受了什么。”
林九沉下脸来，思绪再次被带到了这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情中。一旁的鹿欣头高高抬起，已经发出了鼾声，随着车的又一个转弯，头靠在了林九的肩旁，睡眠依旧沉稳。
“你当时有选择吗？”林九问杜生：“在你被赶出来前，应该还是有悔过的机会的吧？”
“20年前，领头的找我说过话，让我不乱说。可想而知，我没听。”
“为什么当时不听呢？”
为什么呢？但凡当时杜生是点头而非摇头，命运的车辙就会悄然驶向另一条轨道，现在想来，无论如何这条新的轨道要比自己如今走的光明得多。而他毅然决然成为了叛逆的人，一个奇迹般从群众中跳脱出来的独行者，走上了自己的道路。
“人们都说：像我这样的人有多么可悲！他是现世的失败者，为自己的逃避寻找高尚的理由，这难道不是愚蠢至极的吗？
“他们不知道，嘲笑我的这套模板式的句式是能被像我一样的‘卑鄙者’套用过去的——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们，他们也在为自己的安逸寻找高尚的理由，愚蠢至极。
“用声浪博得的安宁，他们会心安吗？用权威换来和平，它们会长久吗？声浪不是海浪，终究会销声匿迹的；权威会招致沉默，它能聚积可怕的愤怒。
“他们诅咒我的伤口会感染细菌。因为他们看不见他们聚光灯下不加以美化的獠牙，所以他们顺从骂声，毫无罪恶。每个人的道德都是制高点，因为他们秉持着相同的可悲的道德。就是排挤我的道德。”
这是林九第一次听到杜生发出这般无奈的语气。虽然每一条语句都锋芒毕露，用愤怒的嗓音念出来定有极大的威慑力，洪亮而令人生畏。
“这个吊坠，”杜生把胸口的吊坠捧在手里，那是一轮狼牙似的月亮，外面被涂上了银色的亮漆。“是一个征兆，我本以为这个征兆将会是无底深渊，但感谢它还是灵验了，在我的有生之年。”
“是它日日夜夜警醒我，梦从此也成愤怒之子。我等到这一天了，有生之年。”他又添一句。
林九还在思考，杜生便又说话了，又陷入回忆构建的棉絮网中：“你能想象吗，当时的人们看我的样子。包括将我捡回这个村子的好心女人，我叫她沈妈妈。她当时躲在最后面，她不敢看我。”
这二十年的春节，每一场都与谋生的往日差不太多。他从中唯一收益之处是知道自己又活过了一年，听着喜庆但很讽刺。耐不住孤独的他几次都在除夕夜偷溜到村口。家家户户都挂着红色灯笼，贴起春联，小时的玩伴们拿着鞭炮跑来跑去，空气中尽是烟花留下的烟。沈妈妈站在大锅边，给大家捞饺子。
“一切都是如此祥和，我不止一次觉得我的揭露真是错误的！”
事情都被大家遗忘，时日照常流逝，唯独被遗忘的揭露者伤得很深。作为杜生的背景板的甚至不是光明而是深邃的黑暗。从一开始他就与光明沾不着边。
因为没有光明，便没有影子。杜生便不是影幕之后的光辉者，而是至暗之后的无名氏。
杜生后悔。但不后悔自己喊出声来，后悔的是没有挑准时机，找对事情喊出来。但凡杜生为一个活人伸冤，是否还有不被人们误会的机会？可惜死人不会说话。没有人站在杜生那边。所以人的善良终究是有限度的，从两个极端中总要有些获益，他们才愿意付出善心。杜生所处的地方，两个极端都对他默不作声，对他落井下石。这难道不是对普天之下的善心最残忍的屠杀？
领头的蛊惑大家：“杜生想把鬼都放出来，杜生罪不可赦！”对待完全被误会的人们，他依旧无法压制愤怒，理性在此时究竟能派上什么用场？可力量太薄弱了，他一边把所有的愤慨都挤成眼泪，一边又恨不得拔掉自己浪费精力的泪腺。
“如果到了一个肯定你的人都没有的时候，我真的会怀疑我是不是做错了。你说我做错了吗？没有！但某些做对事情的人总归要被惩罚。我时常同苦行僧那样想，世界上的痛苦是恒定的，总要有人多受一些，可我为了谁？每当我一想要自己要为所有伪善的面孔分担世界的痛苦，我恨不得把自己的皮给扒了。”
“可我所受的就是惩罚者该有的。世界保证每个做错事的会受惩罚，没保证所有善良的人不受指责，大家把这称作命运和良心，我不懂。作为身处其中的人，我实在不想懂，这本该是不合理的事情，为什么被鼓吹成道德风尚了？如果我死了，我走在死的路上为人诟病我的道德，我还要道德风尚不成？”
最为致命的便是后者，倘若做一件绝对人道的事情会遗臭万年，除开自我怀疑外，又有多少人会花时间在下定决心去做上？目前而言敢肯定没有。这是比受到哪种酷刑都要痛苦的，对人的意识最极端的挑战。是卡在天梯顶端的针刺。
只言片语后，沉默将两人拉回到正行驶的车上，月光被云雾再次遮住，只有车前的灯能看得见。
到了杜生家旁，他执意要下车取一些东西，民警先是屡次犯难，后在黎安的提议下，由她带着三人下车。
杜生于黑暗中熟络地从柜子里翻找东西，林九则领着刚睡醒的鹿欣在一旁看着，心中总是有些不详预感。
“鸡血和糯米之类的有吗？这鬼会上身，小心点好。”
不知杜生听见没，依旧自顾自地在抽屉里寻找着，随后一声不吭地拎包，在黎安的审视下上车，林九和鹿欣紧随其后。此次上车后杜生的神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目光中原先莫名而来的悲伤荡然无存，黑眼珠里倒映的只有惨白的月光，冷漠朝四处蔓延。
泥泞的山路最终拦截住警车，前面的两个便衣警察押送着三人，脚不时会陷入潮湿的泥土里。走过了一段时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味。
黎安示意押送的两人跟在后面，自己则拉着林九朝后走了些，杜生和鹿欣并排在前。
“难为你了。”黎安带着些许歉意说着。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楚楚可怜的一声道歉对林九来说意味着什么——又一阵难得的普通，这是他在“鸡尾酒事件”后第一次放松身心，回到第一次与黎安相遇时的感觉：对话不再是一种隔阂了，它终于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沟通方式。
于是他快乐地解释：“世事难料。别无选择。”并很快在后面添了一句：“也麻烦你了。”
黎安没说话，林九便接着话上去：“等所有事情办完，我请你吃饭。好好休息。”
她抬头看，他低头看。目光对视后的她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不羞涩也不迷惑，应该要用一个更精准的词来定义——幸福。
由于后面跟着的两个警员，黎安刚想搂住他的腰的手在空中停留片刻后便很快地放了下来。杜生沉溺于历史的悲戚中，鹿欣则一直在听黎安和林九的对话，一路头麻再翻白眼，差点连路都走不稳。
路上的烟味越来越重，偏偏在这个夜晚，引起了众人的怀疑，但怕打草惊蛇，都不敢加快脚步。
就在经过了最后一个通往村子路上的转角口，远处的路灯后，贪婪的火焰正团团围住一栋房子，底下零零落落有几个跑动的黑点——是救火的村民。尖叫声不绝。
随着鹿欣的一声大喊，几个人提速朝村口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