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倩儿骑着黑棕一路向前,她靠着火把微弱的光,四处寻找四郎身影。她站在尸体间疯了似地喊四郎,直到嗓子哑到再也发不出声来,她便挨个去辨认尸身。面目全非,死状极惨的便去看他们双手和铠甲。
空荡的平原,漆黑阴冷的夜,荡着瘆人的冷风拂在脸上,令人头皮发麻,后脊发凉。人在绝望中没什么怕的,她只怕四郎离她而去,除此之外,她哪里顾得其它!
倩儿在雨中苦寻一夜,救了些生还的人,却丝毫没有四郎消息,也未见到他尸体。她在绝望与希望交织中倍受煎熬,不断安慰自己,或是四哥已经回到代州也未可知。她泪流满面,抱着黑棕的头一遍遍问它:“一定是这样的,是不是?四哥一定平安无事,是不是?”
六郎将太宗安全送回汴京,连家门都未入即刻带兵返回雁门关。未料他刚踏入代州城却得到杨家全军覆没的消息。犹如五雷轰顶,六郎只觉脑袋嗡的一声,霎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爹爹,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和五哥,还有七郎和延儿一个都没回来。六郎眼眶含泪,又气又恨,悲痛之下身子战栗着。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万般不信,立刻带兵出雁门关救援,却只见尸体如山,腥风寒雨下,护城河水已流成血红色!
潘丞相见六郎回来,便命他留下打扫战场,自己领兵返回汴京交差。六郎心急如焚一路搜寻,哪里还有活着的人,大辽损失惨重,怕宋军反扑早已撤兵。而宋军只剩尸体胡乱的横陈在旷野里触目惊心。
六郎亲见骨肉兄弟后,心底残存着的最后希冀荡然无存。他心间高高伫立的屋瓴轰然倒塌……一时之间绝望袭遍全身。
六郎拾起血染的杨家军军旗,噗通一声跪在哥哥们身前,咬着牙根低声呜咽。哥哥尽数阵亡,他现在是杨家唯一的男人。半响,六郎紧紧握了握手中的杨家枪摇晃着站起身来。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整夜,天终于放亮。流年抱着延儿毫无温度的身体呆坐着淋了一宿的雨。她并不觉冷,心已经冷透了,这雨又能冷到何处去!
六郎带兵搜到这里,远远便瞧见一个身影如此熟悉,他还不敢相信。当他快步冲过来却发现这人竟是八妹,而她怀里抱着的却是延儿、、、、
六郎的心在刹那仿若被狠厉揪了一把,万般不敢相信地踱步到流年身前跪了下去,别过头不忍再看延儿。
流年全身湿透,雨水顺着她头发和裙角淌下。她双目呆滞,三魂去了七魄,脸色白的与延儿无异。六郎俯身抱住流年心痛万分,终忍不住滴下泪来:“八妹,你莫要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延儿又如何安心。”
流年觉察有人抱她,蓦地回过神来。一抬眼,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从她睫毛上滚落。她木然望着六郎:“六哥,你怎么也到我梦里来了?我竟然梦见延儿哥哥死了?你说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六郎紧紧抱着流年,惊觉她浑身湿透,身上竟一点温度都没有。紧张问道:“你冷不冷?”
流年还是木然摇头:“不冷,梦里怎么会冷。”
“八妹,”六郎忍不住吼了流年,又万般心疼的将声音软下来,“八妹,你醒醒。这不是梦,这不是梦!”
“六哥,你如何这样说?我明明就在做梦。延儿哥哥此时正在边关打仗,他说他定会凯旋而归的,他不会诓我的。”流年惨笑着去抚延儿的脸,“延儿哥哥是累了,我让他歇歇,等梦醒了就好了。”
六郎看着流年自欺欺人的样子,心痛不已。他无论怎么唤她,她都听不见,只愣愣瞅着延儿傻笑,那般样子着实吓人!
“延儿哥哥歇好了,便会醒过来。”
“啪”六郎情急之下一个耳光打过去,他只觉手掌剧痛,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怎能下的去手。万分自责地祈求流年:“八妹,你清醒过来。延儿他死了,他死了,回不来了。”
流年只觉半边耳朵嗡嗡作响,人也彻底清醒。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阵阵抽泣,抽泣过后又凄笑不止:“延儿哥哥他回不来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流年抬头扫了眼四周,只见士兵浑身都已湿透,个个凄惨着一张脸定定瞅她。她目光扫见两辆木头板车上盖着白布,心中一凛,蓦地吞咽了口唾沫看向六郎。
六郎不敢与她对视,只得将目光移开。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何告诉她……他们……。而流年心中已有预感,放下延儿跪爬到板车前,颤抖着双手去掀白布。
六郎忽地跑过来,抓住流年的手不放,哆嗦道:“莫要看了。”
流年对上六郎的眼,只见他眼睛里天塌了般绝望。流年咬咬牙甩开六郎的手颤巍巍将白布掀开,竟是披头散发满脸是伤的大郎。流年胸口狠厉一揪,一股粘腥涌了上来。她提着一口气万般不顾又去掀另一块,白布底下盖着的却是二郎。她咬着嘴唇刚要去掀第三块又被六郎拽住。
“别看了,他是三哥。三哥……三哥他……”六郎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
流年霎时间只觉血气上涌,猛地一口鲜血吐出来,摇着大郎、二郎的尸体大哭不止:“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啊……”
“爹爹呢?小七哥呢?还有四哥和五哥?”流年拽着六郎胳膊不断追问。
“你冷静一下,我还在找。他们……他们怕是凶多吉少了。”
流年想起四郎,又一激灵:“倩儿?倩儿去找四哥到现在都未回来,我得去找她。”
六郎心中又是一凛:“倩儿也来了?”
流年未理会六郎,将食指打弯放在唇边急切地吹口哨,一声比一声急。她心中不住祈祷:黑棕,求求你,定要将倩儿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哒哒哒,”马蹄声渐渐清晰,黑棕驮着浑身湿透的倩儿急奔回来。倩儿软绵绵的伏在黑棕背上,毫无反应。六郎见状急忙奔上前探她鼻吸,还好她只是昏厥,并无性命之忧。六郎这心才重重放下。
流年万分自责,她怎能让她一个人去寻四郎。
六郎叹口气,拍着流年肩膀嘱咐:“你带倩儿回营帐歇息,我去寻爹爹和四哥他们。”
流年木然的摇头,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珠从她脸庞淌下来:“我和六哥同去。”
战场广阔,众人搜索了整整一日,才将宋军遗体一车车拉回来,铺上柴碳,泼洒白酒一把火烧了。大火冲天,又燃了整整一夜,照的旷野亮如白昼,方圆几百里都瞧得清清楚楚!
众将士满脸通红,悲戚隐忍,眼泪无声滑落。大火疯狂地吐着血红的舌头肆虐,透过火光,仿若看到他们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惨烈。伤心,敬重,愤恨交织在众将士心中,他们对大辽已是恨之入骨!
众将士放下武器,脱帽肃穆齐齐跪在英雄面前,咬着牙默默发誓:这笔账定要同大辽清算,让他们血债血偿,永不得踏入雁门关一步。
低沉古朴的笛声悄然响起,荡涤在人们心间悲怆,揪心。冲天大火还在眼中熊熊燃烧,燃着众将士胸中的仇恨,在笛声下越发悲戚坚定。
黄沙满天,十月飞雪将马蹄尽数淹没。瀑雨如雷,九天彻骨之寒冷透征人的心。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终是一抔黄土,一把大火,将铁骨铮铮的英雄男儿永远留在边关大漠。忠魂飘零,无家可归。
流年坐在帐前,看着铺了半边天的红,大口大口灌酒。悲沉的笛声传过来,揪得她痛不欲生,冰凉的眼泪静静划下,和着凉酒再吞下去!是苦?是涩?是伤?还是痛?她早已分不清楚!
全军将士搜寻一天一夜,只找到了爹爹和四哥的银枪。可五哥和小七哥连银枪都寻不见。流年忽地站起身,狂喊:“来人,来人。去给我到桑干河找,就算把河水舀干,也在所不惜。”
士兵领命而去。流年再次跌坐原地,紧咬嘴唇不住摇头:“不会这样的,绝对不会这样的。小七哥一定会平安无事。”
流年仰起头,万般不顾将酒往嘴里倒:“为什么会这样,早知如此,她就应该不管不顾阻止他们出征的。她怎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啊!江流年,江流年,最该去死的是你才对。”
六郎跑过来一把抢下流年手中的酒壶,急吼:“别喝了,如此喝酒会伤身的。”
“哈哈,哈哈。”流年未站稳向后踉跄两步,拍着胸口凄笑,“六哥,你看看我。我这身子已是内外俱伤,再伤又能伤到何处去。啊?”
“八妹,你想想娘亲。娘亲如今再也承受不住其它了。”
流年想起杨夫人周身一抖,整个人安静下来:“是啊,我不能再让娘亲操心了。”
半夜,斥候回报。杨将军遗体被辽军带走,他们……他们割下了杨将军的头在各关卡传递大胜消息……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流年无法接受,疯了般质问斥候。斥候咬着牙,悲戚愤怒:“确是杨将军无疑,奈何我们人寡不敌,抢不回将军遗体。”
“六哥,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爹爹受辽人凌辱,必要抢回他的遗体。”流年眼泪簌簌,扑在六郎身上完全乱了方寸。
六郎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战栗。他双眼通红,太阳穴和脖颈间青筋暴起,嘴角已是鲜血淋漓。杨将军的话一遍遍在他脑中闪现,他紧握双拳极力稳着心绪,将所有悲伤,愤怒都和血吞了,过了许久才缓过来。
“八妹,你冷静下来。你想想爹爹,他希望我们如何做?万般不顾以卵击石?不仅抢不回爹爹,还会将这些将士尽数赔尽!”六郎紧咬牙关,“万般皆要以大局为重,这才是爹爹希望的。”
流年恍然想起杨将军出征前对她说的话:你聪慧过人又世事洞明,爹爹放心得紧。只是为人太过重情义,这是好事又是坏事,你要懂得大义和取舍,莫要任性乱了心智,懂吗?”
流年冷静下来,一下子跪在地上,向着幽州方向磕头。六郎生生忍了这么久,终究隐忍不住,亦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兄妹两人抱头痛哭。
这一夜,对于六郎,流年和倩儿来说,已是徒遭大难!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又该如何迈过这天大的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