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山令解除，下山已不需得到天尊手谕，乔易棠便没像往常那样事无巨细禀报上去。在唐翊欢喜又炙热的目光下，他拢着一袭淡紫长衫走出藤萝阁。
少年有些走神，视线就这样定定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害他一阵不好意思。轻弹唐翊额头一下，才把不知道飞了去哪的灵魂唤回来。
去往紫竹林的路上，唐翊一直沉默属实在他意料之外，忽地驻足，身后人实打实地撞了上来。
“你有些反常。”乔易棠回头瞧瞧捂着鼻子神色痛苦的唐翊，不禁轻笑出声，又问道，“突然不想下山了？”
“才不是！”唐翊揉揉鼻子，错开目光支吾道，“弟子……是有一事好奇。”
“直说便可。”
“您昨日与那赵天闻去了哪里呀？”唐翊气鼓鼓地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他清晨来找我，让我把这个给您，还让我转告您……这是新的。”
乔易棠看见素白的帕子时有些汗颜，可再仔细一瞧，却发现这没有花边的手帕，并非是自己给出去的那块。
手帕摸着的确不像是使用过，乔易棠会心一笑，顺手收了起来，“没什么，谢谢你。”
“不行，那人坏得很！上次您不在，尹翎与他斗了一场，肩上被刺了一个大窟窿！”
乔易棠闻言怔了一下，既讶于本该低调行事的“尹翎”会应战，也惊疑实力相较门生应更强一些的前辈会被中伤。
潜伏在山中的外人自然不好太出风头，但对于要消耗灵力维持易容的墨翎而言，受到伤害无疑更为致命。
等出了结界，他停住脚步，紧盯唐翊双眸，“我看尹翎不弱，赵天闻还比他厉害？”
在那道压迫感极强的注视下，唐翊扛不住压力，坦白前因后果。于是少年说了一路，他也沉默了一路。
姑且不论赵天闻冒犯戏谑的一番话，他更在意墨翎在紫竹林的遭遇。
以前闲时，他和洛千常喜欢到处乱跑，在知晓紫竹林是禁地前，也曾见过那阴森森的洞穴。可是那寒意逼人的地方与仙山过于格格不入，所以他们即便好奇，未尝敢试探一二。
是天尊似搁他们身上安了眼睛般，在他们从紫竹林返回天尊阁后一顿训诫，二人才明白此乃重地，不可随意踏足，但究竟为何，直到现在仍未可知。
“咦，乔公子来了。”
乔易棠与唐翊刚停在聚华楼门口，身着黄衣的小姑娘便欣然上前招呼着，将他们领进一间上等厢房中。
“明日才是约定的日子，公子怎么今日便来——”
在一旁的唐翊大惊，“什么约定的日子？”
木香噤声不语，唐翊实则也没在问她。处于视线中心的乔易棠只盯着案台，转转手中茶杯缓道，“有些事情，顺便处理了。”
不作过多解释，他又应了木香的疑问，“带他下来散散心，选拔大会一开始，应该没什么机会出来走走。”
他将先前借的银两归还后，便暂时离了客栈。
跟在身侧的唐翊一直扯住他衣袖，有些着急，“您这次要处理什么事情？是任务吗？会、会像上次那样有危险吗？”
“别担心，不是任务，没有危险。”乔易棠安抚地拍拍唐翊肩膀，在一间茶馆门外停了下来，“我们去看一出戏吧。”
唐翊瞪大双眼，拽住了乔易棠的手，摇摇头道：“不行的呀，不能出入茶馆戏园这些地方……”
乔易棠将唐翊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兀自点点头，“确实。”
他垂下眸子暗自叹息，忽然想到，如果此刻在他身旁的是洛千常，在他提出这想法的时候，那个少年会怎么做呢？
被丹鼎派的条条框框约束得太久，他有时候真的很想任性一回。
“走吧。”
两侧路边的新鲜玩意儿目不暇接，唐翊乐此不疲地尝了许多小点心，乔易棠只跟在后头笑看着他。
“诶，小公子，这次东西更多哦，要不要给您朋友看看？”
一声招呼传来，乔易棠抬头望去隔壁摊，看见了一个不算陌生的面孔。 他回以一笑，往小推车前走去。
“你仔细看，这个白玉笄上面还有红色纹理呢。这个流苏挂坠，比上次那精致多了。”姑娘滔滔不绝地推销东西，“这个这个，平安结，挂屋子里驱邪避灾也好。”
“怎么都是红彤彤的东西？”
唐翊在一旁小小声嘟哝了一句，乔易棠只浅浅一笑，“你喜欢什么，挑便是了。”
“噢，原来不是上次戴帽子那位公子……”姑娘看了二人一眼，赧然收手，乔易棠却突然取过了那只白玉笄。
“这个我要了。”
姑娘乐滋滋地收下两百文钱，可唐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手中紧攥着一根天蓝色束发带，看着乔易棠收好玉笄才闷闷道：“那我可以买这个吗？”
乔易棠毫不犹豫地付了银两，与唐翊走出一段距离后，转身问道：“怎么突然愁眉不展的？”
唐翊抿抿唇，望着藏了玉笄的衣襟处，又摇了摇头，嘴角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少年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事出反常必有妖，乔易棠仔细思考着唐翊方才视线落在的位置，心里陡然一慌。
不论曾经或现在，他的身边只有一个人会用玉笄束发。也许唐翊是猜出来了，脸色才会这样难看。
罪子意欲弑师、残杀同门，是为穷凶恶极之徒，至少在他们拿出证据之前，全山人都坚信着大家认为的事实。 纵然唐翊百般依顺于他，他更希望少年是发自内心地相信事情原貌，而非只听他的片面之词。
只是眼下得先安抚好唐翊的情绪。
乔易棠揽过唐翊的肩继续往前走，突然灵光一闪，“给你添几套常服吧，来日再下山，就不用穿着月白长衫了。”
他知道除去上次出任务一行，唐翊是从来没离过山，因故柜子里仅得几套换洗的长衫。
带唐翊进了一家成衣店，掌柜热情地迎了上来，“哟，我记得您，大英雄快快请进，不知上次那件大氅可还令您满意？”
“非常合适，所以这次再来光临贵铺。”他拉过唐翊，“给我师弟买几身新衣裳。”
“没问题，这边请。”
唐翊身板较为瘦小，只能按尺寸裁定衣服，在被带去角落前，他对乔易棠说了一声，“我想您帮我挑款式，嗯……您觉得好看就可以了。”
成衣铺店面很大，款式多得目不暇接，都很精美的衣裳让乔易棠选得头疼，半天无法落定。要不是银两受限，寝居空间也有限，他差点想全打包送上去。
等唐翊欢欢喜喜回到他身边时，他才指着其中两排十二套衣服问道：“我觉得这些挺适合你，没问题的话就都要了吧？”
“啊？”唐翊惊然愕然，“不不不，两套就够了……”
“那你按喜好选两套吧。”乔易棠松一口气，就站在一边等着付钱了。
他所选的衣裳皆是蓝色系，想着与方才唐翊挑的发带相配，实则也不知道唐翊究竟喜欢什么。此刻正在挑选衣服的少年亦是愁眉苦脸，纵然他明白是太难选择，也忍不住忧心到底合不合别人心意。
唐翊终于纠结完时，天色渐渐黯淡了。
“一周后给您送上山，谢谢光临，客官慢走！”
两人回到聚华楼恰好是晚膳时间，楼内人声鼎沸好不热闹，话题离不开即将举办的选拔大会。比起讨论这届有多少人成功进入门派，大家更好奇下山的人数。
各门学子过了二十，若进不了普明、洞明二门作门主继承人，又不愿成为琼羽仙守卫，便只能离开丹鼎派。至于首席弟子，则还有选择成为门主护卫的多一条路。
“唐翊，你有考虑过未来吗？五年后，你会作出什么决定？”
“那当然是守护您。”
乔易棠移开目光闭上了眼，“如果……我不是门主了呢？”
身边人沉默了许久，他猜，此刻唐翊脸上肯定挂着诧异的表情。
“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不在丹鼎派中了。”
“那我也走。”
乔易棠睁开眼睛，毫不意外对上稚气却认真的脸庞。
他摇摇头，笑容仍是明媚，“可我希望你能有好的未来，如果真的有这一天，我想提前上请天尊让你去洞明门，等妙觉门门主之位空出来，便由你接替。”
“我才不要当门主。”唐翊坚决回绝，又一字一顿道，“我才不要。”
乔易棠浅浅笑着，呷了一口粥。他很想告诉唐翊，等那一天到了千万不要再追随他，可他深谙唐翊不会同意，亦不希望少年因为他的话语终日忐忑不安。
最后的安宁日子，还是好好地度过罢了。
“好，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乔易棠放下碗擦擦嘴，又看似随意说了一句，“其实在这世上，真的没有谁离不开谁。”
唐翊再次傻眼。
“也许会难过很长一段时间，可终究会过去的。”
“您是想起那个罪——那个……洛师兄吗？”唐翊越说越小声，越发没有底气，最后挪开了视线，双手搅弄着新买的发带。
听见唐翊忽然改口，他心中有些复杂，本意其实并不在此，亦索性顺着话说下去。
“嗯……我和他一起经历过很多，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在我的印象中，他很有元气，经常给我带来快乐，他很聪明也很仗义，虽然调皮不羁又惜命，但绝不是会犯下恶行的人。”
“所以当大家都指控他，甚至连天尊也昭告众人他是穷凶恶极之徒，要我亲手取之性命的时候，我真的很崩溃。”
他的笑容添上几分苦涩，接着深呼一口气，“后来我明白了，黑白分明一理，不关乎其身份地位，不论对方是什么人，错了就该受到惩罚。就算他让所有人都视他的错误为真理，只要存在一丝与之抗衡的力量，只要有人愿意拨乱反正，未必不能取得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