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外有跑动声，急急匆匆，冒冒失失。
红漆大门未曾叩响便被大力打开，旋龟形色仓皇：“不好了，小姐和她夫君来了！”
二人相视，知是瞒不住了，白郡司脸上并无太多变色，低低道了声：“知道了，叫人备茶。”
老翁起身退到侧帘后，不愿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争执。
没过一会，那二人由着旋龟引路，来到白郡司所在的厅室，他整顿出一张淡笑的脸，来到门边接闺女。
白沐雪却在门槛边驻足不前，久久地望着白郡司，发现他已消瘦不少，朦胧日光混杂在阴沉天色里，映得父女二人，面色愈加阴郁。
她抬足跨入门槛，恰时一阵风从她身后吹进来，一身脆弱轻纱随风而入，整个人好似被风吹进来的。
“我的雪儿瘦了许多。”白郡司朝她靠近。
却不想，她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都散发着怨恨与悲痛，不曾留给父亲只言片语，径直往里屋走去。
跟在身后的狸吾颇为无奈，对白郡司颔首问候，继而跟了进去。
她在怪罪自己……白郡司方才贴近的手臂还举在半空中，心口缺失了很多，空空落落又无能为力。
厅堂往里屋便是祖祠堂，需走过一条短廊，廊上并无过多装饰，由灰白大理石一路铺进祖祠堂，空荡冰冷，足音环绕。
她走在最前面，心中已是恐惧自己即将面对的画面，但因着后方跟来的几个脚步声，她又不肯停下。
狸吾加紧两步追上她，正欲劝解之时，清泉泠泠般的嗓音从他耳畔响起，她说：“我有气，须得发泄，你不要与我说话，让我安静一会。”
如此，他也只能静默不语，随在她身旁。
祖祠堂空空荡荡，两排白烛，三束香火，还有她万般不愿见到的牌位，崭新的牌位立在堂桌上。
白沐雪不由慢下了步子，远远盯着母亲的牌位似灵魂出窍，呆立不动。
“雪儿……”狸吾轻轻碰碰她的肩。
她缓缓上前，每一步都踩在伤痕累累的心尖上，三步已过，泪已千行，落在冰冷的石地上，溅开水色昙花，一瞬即逝。
膝骨咚咚跪在地上，她直着腰背再没动弹过，一双雾蒙蒙的眼死死盯着牌位，一眨不眨，宛若没了灵魂的空壳。
狸吾站在外头，瞧着她单薄的背影，心有不忍也无法再言什么，只得由她放纵一次。
有脚步声停在他身旁，白郡司道：“她如何知道的？”
狸吾却没回答这话，自顾自言：“你不该瞒她的。”
“那是她娘亲的意思，我也……你也该知道我们是为了她好。”他这话说得已是有些心虚。
狸吾不揭穿，也不再说话，视线停留在白沐雪身上，几乎能从这小小的身躯看到庞大无比的悲痛。
.
一个时辰过去，狸吾担心她伤病未愈，这般跪着身体会受不了，只好上前劝阻。
他弯下腰来搀扶，却被她赌气似地甩开了，才发现她已是泪流满面，紧闭的唇里隐约有哭泣声藏不住。
“地上凉，你身体还没好，别老跪着。”
白沐雪抹了泪，顶着通红的眼继续跪着，一口气堵在喉头咽不下去，无法对他人发泄，只得自虐似的折磨自己。
膝盖并非不疼，身体并非不累，可除此之外她想不出何以赎罪。
又过了一个时辰，膝上的痛楚让她再无法端正，稳不住身形趴了下去，可在狸吾扶她的时候，却又倔强地跪立起来。
“起来吧，都这么长时间了，你娘亲也不愿见你如此。”狸吾轻语劝她道。
白沐雪总算肯转头看他一眼，她满腹的心酸委屈只吐了一句话：“我没有娘亲了。”
“雪儿……”
“以后，我也跟你一样……再没有娘亲疼爱了。”
狸吾在心中酝酿了许多宽慰她的话，这一刻怎么也说不出口，有些无助地往堂外看去。
白郡司已踱步进来。
狸吾自知不好介入，便起身退到后方，容他父女二人悉心交谈。
白郡司随她蹲下，轻轻抚上闺女的头，略有疼惜，低喃：“你娘亲看到你这样会难过的，她最挂念的就是你了，别叫她走得不安心。”
白沐雪已沉浸在悲伤里，失魂落魄开始低声数落：“你连娘亲最后一眼都不让我见，好狠的心呐，身为子女连送娘终老都办不到，我，我……”
见她情绪开始激动，白郡司连忙出声打断：“你娘，是担心你，所以……”
“担心我？所有人都在用自己认为对的方式来担心我……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是吗？娘亲死了我不知道，狐姐姐死了我不知道，红叶和阿寒失踪了我也不知道……”
她说话的嗓音犹如孤魂诉苦，因着膝上的酸疼，刚起身脚底便是虚浮，一下就摔倒在地，白郡司忙去扶，被她一挥手臂拒绝。
她拧着眉，怒目而视，口里含恨：“爹爹……你们已将我置于不忠不孝之地了，你来告诉我……”
努力咽下苦楚，继续质问他：“你来告诉我，我有何脸面称自己是云牙山的人……还是爹爹你认为，我已嫁出去了，没有资格知晓云牙山的事！”
“我……”
面对她的质问，白郡司无言以对，属实太没道理了，无人站在她的立场想过，无人真的关心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给自己的女儿道个歉，话未出口，她已踉跄起身，一脸决绝无视，往堂外离去。
白郡司追上，急迫道：“雪儿，你去哪里？”
“看狐姐姐。”
她已竭力，已是心累，额角突突地疼，扶上狸吾便直接略过了白郡司，和走廊边鬼鬼祟祟的老翁。
白狐被安葬在山腰处，主不跪仆，但白沐雪还是在她墓前守了近一个时辰。
秋风扫过满山落叶，清爽的空气让她精神不少，方才的悲伤也渐渐沉淀下去。
狸吾也很配合的不打扰她，一直陪着她守着，看着，等着。
白郡司站在桃树下没有靠近，狸吾斟酌再三还是过去给他定定心。
“其实她是个挺体贴人的孩子，今日也不过是将心里的苦冲着你发泄发泄，回去我跟她说说，便不会怪罪你的。”
“明日我会离开云牙山，去她娘亲的家乡，找一个老朋友，雪儿就劳烦你了。”
这是白郡司第一次如此温和对待狸吾，或许是憔悴了心，疲累了身，再无法计较什么。
﹉
白浪轻拍断岩，孤影立于其上，面前不远处便是万花瑶台入界之口。
铁鼠已在此等候整日，直至金乌西沉，才见一双人影凌翼归来。
他犹豫着上前，也不知该用何种面貌相对，不自觉掩下眸子，站在二人面前有些无所适从。
见到他，狸吾顿觉不安，下意识将身旁的人掩护住，停在五步以外的距离，淡漠开口：“何事。”
铁鼠眼风往他身后的姑娘看去，却因她个头较小，只有一双诧异的眼从狸吾肩上探了出来。
“看什么。”狸吾眉峰微皱，满是敌意。
铁鼠一笑，遂是放松了些，往前进了几步，徐徐开口：“来将这个还给你们。”
说罢，他抬起手臂，展开紧握的拳头，掌心有一颗泛着白光的芽儿。
白沐雪一眼就认出了它，急忙上前，又被狸吾拦下，抓住她本意举起的手腕。
铁鼠笑了笑，对上狸吾防备的眼：“我若会伤害她，那日又何必救她，你且放心。”
白沐雪揪了揪狸吾的衣襟，悄声告知他：“他手里的是莲心，想必是当年被鬼舜抢走的。”
“你带这东西来干什么？”狸吾却是不买账，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而后，二人只听一声温润嗓音，云淡风轻：“物归原主。”
说完这话，他又看向白沐雪，示意她将其收下，哪只她也染了狸吾的多疑，不敢靠近，弱弱地问一句：“你不管你爹了？”
眼见着眼前的男人眉眼敛住又释然，最终只对他们摇摇头，苦笑：“十年前我就不该管，今朝也不会再伤你们一回，是我错了。”
一切都是虚妄，他太过天真，真以为大难不死之人会痛改前非，哪知是变本加厉，自己亦后悔晚矣。
他觉得对不住，似永远都在亏欠这二人。
见他所言真诚，狸吾稍稍放下了心，开口问他：“你父亲呢？”
“葬了，放心，我不会替他寻仇，自会离你万花瑶台远远的。”
而后是三人不自然的静默，彼此尴尬了一会，狸吾伸手拿回了那颗莲心，还想对他说些什么，他却不曾拜别，自顾自转身。
靛色孤影入目，空余寂寥陌生，教他二人生出不忍之心。
狸吾将莲心递给她，揽她腰身带她回家，刚走出两步，便听她轻轻询问：“不能让他回来万花族吗？”
“不能。”
狸吾神情淡漠，分毫不容她说情，且不说铁鼠多番参与明谋暗计，单凭他是鬼舜的儿子，便不可再入万花族。
听出他言语坚定，白沐雪也知其中道理，只得默声作罢。
‘扑通’——！
身后传来倒地声。
二人心下一惊，双双回头，见那靛色身姿已倒在地上，不住抖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