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难眠之夜
阿梅搀着花惠芬从病房的厕所出来,一眼瞧见病床旁的钟奕铭。
“钟先生,你怎么又回来了?”阿梅问。
钟奕铭和她们说,出院门时正巧遇到他的外卖送到。
阿梅看着花惠芬躺回床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阿芬,我先回去了。”
“好。”花惠芬应道。
阿梅拿起床单上的外套挂在右手臂,她向钟奕铭点点头欠身退出了病房。
钟奕铭打开盒饭盖,抽出一次性筷子,扒了几口饭入口。
“钟先生,你一走我就打电话告诉陈小姐了。”花惠芬说。
“没事,我和雅兰在微信上说了吃过饭再回去。”
钟奕铭边嚼着嘴里的饭食边说。
“你不吃辣椒?”
花惠芬看见钟奕铭将饭菜里的辣椒一个一个挑拣出来放在一边的透明塑料饭盖上。
“其实这份是替阿梅点的,她说喜欢吃辣一点。”钟奕铭浅笑道。
“我也不能吃辣椒,一吃就脸上过敏。”花惠芬说。
“哦。”
钟奕铭心上一荡,他记得曾经有人也这么同他说过。
“钟先生,你帮我把帘子拉一下,我想睡一会儿。”花惠芬说。
钟奕铭放下碗筷,起身将环绕病床一周的浅桔色厚重布帘拉上。
钟奕铭的食欲不佳,虽然饭菜色香味俱全,但他剩下了大半碗,他将食用完的餐具装回纸袋,将其扔在门口的大垃圾桶里,回来时,他感到背上一阵寒意,不禁打了个激灵。
他坐回椅子,隔着布帘问道:
“小花,你今晚上一个人可以吗?”
花惠芬没有回应。
“阿嚏!”
钟奕铭打了个喷嚏,他抽了抽鼻子。
这间病房空间大,东西两排各四个床位,现在过了探视时间,说话声,来回脚步声,窸窸窣窣的声响依旧不断,人多所以房内的空调开得较低,钟奕铭光穿了一间贴身背心,丝丝冷风穿堂而过,他有些顶不住了,抬头看见最近的出风口开在花惠芬床位旁的走道顶上。
钟奕铭在桌上纸巾袋里抽取了一张,抹干净双手后缓缓拉开床头的帘布,花惠芬背着他半躬身躺着,肩膀处的被单滑落一截,他将被单拉上盖住其肩头,而后轻轻将帘布再次拉上。
钟奕铭问对面发药的护士怎么调整空调温度,带着口罩的护士伸手指向进门左侧的墙壁,他顺着对方的指引,打开空调面板,将对应位置的空调关闭。
欢快的前奏音乐响起。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播种一颗……”
钟奕铭呆立在原地。
熟悉的旋律,女孩甜美的童音。
“通通!”他的一颗心猛烈撞击着胸膛。
他的脑海蹦出一个人的名字——雪花。
钟奕铭轻缓地拉开布帘,在枕边取过小花的手机。
手机上显示来电:老公。
他望着床上酣然入梦的花惠芬,不忍叫醒对方。
“……会结出许多的,许多的太阳……”
稚嫩的童音一声声震捶着钟奕铭的耳膜。
钟奕铭在红色的挂断键徘徊了片刻,按了接听键。
“惠芬,你怎么才接电话,你到家了吗?”
听筒那边传来男人焦躁的声音。
“你好,我是钟奕铭,铭兰画室的老师。”
钟奕铭对着话筒说道。
“你……请让花惠芬接电话。”
对方男人的口气显得有些不友好。
“她——”
钟奕铭刚说出一个字,身后有人蹭了蹭他的手臂。
钟奕铭转身将手机交给从床上坐起的花惠芬。
“强子。”
花惠芬对着话筒叫了一声。
“你在哪里?”
传出男人略带粗暴的声音。
“在家。”花惠芬说。
钟奕铭折转身,背过花惠芬。
“姓钟的怎么在?”强子问。
“钟先生送我回来,下午我在公司里晕过去了。”
花惠芬现编了一个借口。
“你之前不是说在地铁上吗?为什么要骗我?”强子责问道。
“我不想你担心。”花惠芬说。
“惠芬,你的声音不对!你——不要骗我!让姓钟的接电话。”强子大声说。
“钟先生已经走了。”花惠芬无力的说道。
“不可能,你叫他回来,我有话问他。”强子口气强硬。
钟奕铭伸手想要接过手机,花惠芬向他摇摇头。
“强子,我没有骗你,我现在累了,你没事的话我挂了。”花惠芬说。
“等等,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个人体模特的事情!”强子大声问。
“你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花惠芬按上挂断键后将手机关了机。
“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先生?”钟奕铭问。
“若他晓得的话,一定会赶过来,我儿子从小体质不好,我不在孩子身边,爸爸再一走,辉辉一个人留在老家我不放心。”
花惠芬说话时眼梢挂着泪。
“人体模特……若是你先生不赞同,你就不要做了。”钟奕铭说。
花惠芬向钟奕铭略带凄楚地一笑道:
“但我需要钱。”
钟奕铭伸手想要替花惠芬抹去泪痕,他半道下滑落于对方的肩头。
“钟先生,我没事。”
花惠芬抬眼对钟奕铭报以一个淡淡的笑。
钟奕铭收回手,他望着花惠芬道:
“看你当时流了那么多血,我真是后怕。”。
“钟先生,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流产,在辉辉之前我流过五个,每一次我竭力想要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可惜最后都还是走了。”
花惠芬说话时目光朝向墙壁,却仿佛穿透而过望向另一个时空。
钟奕铭的脸色一阵煞白。
“小花,你是不是微信名叫雪花?”
他终于问出藏于心底许久的话。
“我是冬天出生的,带上我的姓氏花,合在一起便是雪花。”
花惠芬说,她回望钟奕铭问道:
“钟先生是怎么知道的?我现在微信名是本名。”
“我是偷吃糖的孩子。”钟奕铭说。
“那个高三学生吗?”
花惠芬的眼神中闪出一丝光束。
钟奕铭点点头。
“我一直不敢确定,你的眼睛好像……你女儿,还有你说话的声音,刚才我听到你的手机铃声,那首歌是馨馨唱的,我记得她最喜欢唱‘种太阳’,这个伴奏音乐还是我发你的。”
钟奕铭一口气说出,他的喉头发紧,面色潮红。
“你说小时候背着大人,老喜欢把家里的糖罐子掏出来偷吃里面的奶糖。”花惠芬浅笑道。
“你还记得?”钟奕铭问。
“怎会不记得,你三天两头下单买我家的苹果。”花惠芬笑道。
“你家的苹果翠甜多汁。”钟奕铭说。
“再好吃,也要消化的了呀,记得你那时回答我说因你家的亲戚多,钟先生,谢谢你,你的心地真好,以前是这样,现在依旧如此。”
花惠芬含笑道,她的眼中的光芒一点点发散开来。
“馨馨……好……吗?”
钟奕铭艰难吐出那个‘好’字。
“馨馨她去了天堂,我替她生活在人间。”
花惠芬含着泪微笑着说道。
钟奕铭双手止不住的颤抖,悠扬的手机铃声想起,他伸入裤袋中摸自己的手机,“铛!”掌心中的手机跌落在地。
他拾起手机,按通电话。
“奕铭,你怎么还不回来?……”
听筒传出雅兰催促的话语。
“回来了,在路上,这块有点堵,可能是前面有交通事故,司机大哥,麻烦你快一点,啊,我开着窗户,外面比较吵,快了,你先睡,不用等我。”
钟奕铭挂断电话,抬起头时满面通红。
“害你和老板娘说谎了。”
花惠芬歉意地说道。
“小花,还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做的?”钟奕铭问。
“钟先生,你走吧,医院的结算清单我出院后拿给老板娘。”花惠芬说。
“我……”
钟奕铭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站起身向花惠芬道再见,出了病房他停下脚步,从门窗向内探望,他看着花惠芬跨下床,扶着床沿走出一段,他正要开门进入之际,一个病人的女性家属扶了她一把,将其带到了厕所间,钟奕铭背靠着墙壁深深吸了口气。
……
花惠芬的眼泪好似水库的闸门被打开,倾泻不止。她咬着被单,蒙着被子克制地抽泣。
馨馨,对不起!
我知道你想回来,是妈妈没用,没能保住你!
一次,二次,三次……第六次了。
辉辉的出生是幸运的,老家的县上医院不敢接收她RH阴型血的孕妇,花惠芬为了孩子的健康也不敢冒险在当地生,怀孕五个月后她来到大城市,找了一家三甲医院建了生育卡。
她独自一个人去医院产检,检查抗体效价,每一回她都战战兢兢拿取报告,好在结果都是好的,比值一直在正常范围,十个月孕期安然度过。
产前二周花惠芬以防万一备了自己的RH阴性血,临产前一周强子来医院陪护,辉辉出生时有黄疸,比值还好不高,但依旧惯例照了蓝光,这些是强子事后告诉她的。
为了妻子的安全,强子让花惠芬选择,要么自己去做节育手术,要么她放置节育环。花惠芬不想强子受苦,同意放环,但她一拖再拖,直到辉辉断奶后一个月才去县上医院做了。
想到强子这么些年的付出,花惠芬感觉对不起,辉辉是自己想要的,从怀孕到生产,花费的钱源源不断,强子从未埋怨过她半句,他一没文化二没技术,只能干些体力活,他也不像那些肌肉强健的男人,他单薄的身段只能去工厂上流水线,人家不愿意的活他干,节假日他不休息,只为了那些加班费。
强子的任劳任怨花惠芬都看在眼里,这个男人对她是百分百的付出。
花惠芬打开手机,翻看微信上与强子的聊天记录。
强子一条又一条诚恳的“对不起!”,令她再次泪沾衣襟。
她打上字符:
强子,刚才我实在太困,挂了你的电话我就睡着了。
你不要误会钟先生,他是和陈小姐一起送我回家的,程小姐在车里她没有上楼。
我不知道是谁和你说的人体模特,铭兰画室的模特是穿着衣服的,你要相信我。
打完最后一段话,花惠芬咬着唇不让自己再哭泣。
惠芬,在画室怎么会晕倒呢?
你现在好些了吗?
有人陪你吗?
我不该怀疑你,我错了,对不起。
花惠芬一条条的回复,咸咸的泪水含入口腔,她只觉得分外的苦涩难咽。
强子发送了一张儿子辉辉近来的照片,花惠芬的手指抚摸着屏幕上儿子的面颊,她凑上去贴着手机屏幕亲吻了一下。
辉辉,妈妈爱你。她心里念道。
放下手机,花惠芬的神志越来越清醒,过去的一幕幕闪现在眼前。
翻来覆去,她难以入眠,儿子是她心系的唯一牵挂,强子是她割舍不断的爱人,但是——馨馨,是她记忆深处的伤痛,她希望女儿能借由另一个生命回到她身边。
从前在老家的时候,她时常做一个梦,梦里馨馨穿上她向往已久的那套粉色公主裙,女儿向她招手,花惠芬一步一步奔向女儿,馨馨对她微笑着说:
妈妈,我会回来的,你要等我。
终究那只是一个梦,一个无法实现的美梦。
“呲呲”捏在掌心里的手机在振动,花惠芬担心铃声会惊扰到病房的人设置了手机振动。
“强子。”
花惠芬接通电话,她要亲口和强子说一声对不起。
“是我,偷吃糖的孩子。”
听筒那边传来钟奕铭浑厚的男声。
“钟先生。”
花惠芬诧异地瞪大双眼。
“你是不是已经睡着了?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钟奕铭带着歉意的语调。
“不,我没睡着。”花惠芬说。
“小花,有一句话我想要和你说,”
钟奕铭话到一半顿了顿。
花惠芬不吭声,她静静等待着对方。
“我一直做同一个梦,梦里小女孩穿着一条花裙子,唱着那首熟悉的歌谣,小女孩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刽……”
“钟先生,请你不要说下去了!”花惠芬阻止道。
“我知道你想安慰我,我都明白的,馨馨她回不来了。”
花惠芬按动红色的挂断键。
今晚,她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