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爸之前有个儿子叫李星,大我三五岁,是我在石骡梁上唯一的玩伴。他常在烈日当头的正晌午趴在我家猪圈墙外,见我就喊:“健娃子”,我知道是他来了,去屋里取一个玻璃罐子,就悄咪咪地跟他溜了出去。
我们去井湾里的大青杆树下抓噜噜虫和夹夹虫,上串下跳的,犟死了树下一堆的丝毛草;又去水沟里翻螃海而粘了一裤角的稀泥,只为了把捉来的螃海和夹夹虫一起放在玻璃罐里看它们对攻。
螃海的钳子力异常地大,上面还布满了小齿,又能快速收缩,夹夹虫的嘴大开却不能大合。就像高手过招,对峙多时,一招胜负!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夹夹虫果然被开了肠破了肚。
除了这些事,我们还一起抛地瓜儿,摘李子,钻了石骡梁上一处又一处的竹棚找到不少的笋子虫用火烤着吃。
但天有不测风云,头天还和我野的星哥,竟于第二天下午死在了脚下的堰塘里。
傍晚我的二爸在湾里、对河呼喊他的星娃儿没得到回应,最后还是陈家报信说白天看见人在柳林堰塘湾里钓鱼。这一下悚住了我的二爸,悚的他脸色煞白,拿起电筒疯了一样往堰塘跑!
然他没看见自己的儿子,却看见了水面漂起的花布衣服,知道那正是他星娃儿穿的……
二爸顿时栽倒在地,周围的人见状刚要去扶,他忽地又坐了起来,顿后,猛地嚎啕大哭!此时,周围的人已经拉不动他了。他已生在了堰坎上!只是不停地蹬腿,没多久就蹬出两道印来,又用手扯死了周围一片的草,他的嚎叫传遍了整个湾里,听得人心一紧,周身都要气鸡皮疙瘩;他已经失了神,抓着衣服的手不受控制地抖,看上去是那样的凄厉而渗人!
听说第二天他们把星哥捞起来时,整个人已经泡胀了,看起来恐怖异常,二爸也痛至极点地又嚎了一回。面对这样的状况,有不少路过的人避而远去,去后又感叹星哥死得是那样可惜。
石骡梁上淹死小孩儿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从石骡传到柳林、柳林人又传到了印台,总之传得老远老远。
就有人说阎王爷割了星哥的命,又割了我二爸的魂;有人又说淹死的耙子娃儿找了星哥当替身;有人还说堰塘从此又多了一个找替身的鬼。
传到最后,东家竟有人看到了星哥和耙子娃儿的魂魄在堰塘中间打架,西家竟在夜里听到了星哥的哭声!以至于一段时间里石骡梁上和堰塘湾里的人都陷入恐慌,没敢在堰塘坎上过路。
这件事最终是因年关至而被人淡忘的,过年!毕竟是全中国人的大事,大家都不在讨论任何邪乎的东西,开始忙着收拾屋里,置办年货。
农村人过年注重形式!年货要办得满满当当,吃的糖、木耳、香菇、藕、海带、鸡、鸭、鱼、肉;穿的新衣、新鞋;庆的对联、鞭炮、烟花、灯笼;祭的火纸、纸钱、高香,这些都不能落下,意味着新的一年样样不缺,开门大吉。
过年当天,家里所有人都要早起,母亲、公公和幺姑负责张罗年饭。父亲和我就在柱子上挂好灯笼,提着长凳又至堂屋大门贴上对联,联上金粉大字笔走龙蛇,左贴“春光明媚添暖意”,右贴“爆竹红火增欢声”,横批“喜气盈门”。完罢,提着刀头肉,背上鞭炮火纸钱,就要去拜坟祭祖。
农村人祭祖有所讲究!先点纸烧钱放鞭炮,后作揖鞠躬祈福愿;纸钱火光不灭,子孙刀头不取。祈愿的过程中更要心怀至诚,先祝祖公老子吃好喝好,再说四季兴旺一家平安。然而我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一旁的父亲就拿起打火机点了那纸和钱,右手掐着一角摆动起来让那一合纸散得更开,火烧得更旺,后再添一合,低声轻叙:
“爷爷婆婆,今天是大年三十哈!我带到建儿跟你们来拜年了哈,你们要保佑我们一家平安、发大财哈!明年给你们多烧点纸钱哈。”
罢了,他端正立于坟前,端正地作揖鞠躬。
火苗散尽,纸化做灰剩下阴阴火星。不知是热浪还是轻风,又将那灰扬得老高。父亲的头随着那灰飘的方向慢慢上仰,脖颈处喉结蠕动一下说到:
“你看嘛!他们多喜欢哇。”
石骡邻里三五,往往坟里这家公婆是那家叔爷,这家老太是那家祖祖……一来二去就都沾点亲。所以我们拜坟,人家也在拜坟。霎时碰到一路,就要说恭喜恭喜、新年发财!
祭祖后,家里再忙活一阵,就准备吃年饭了。我在灶屋和堂屋间来回奔走,四四方方的桌子在这一天迎来一年最丰盛的时刻。但菜齐人不齐是不能动筷子的,父亲要在神龛(kan)前完成最后的仪式。五口之家多摆三双碗筷,意指邀祖宗共享团圆。罢了,一家人才在欢笑声中动筷动碗。
饭后,公公惯在晒楼坐着,见我到了跟前,他笑眯眯地:
“你过来抓?”
但实际已意会了我,就从荷包捻出两张钱,摆手递来,向上又是一抖,头也跟着上扬了一下:
“嗯~拿切哇!拿了红包要攒劲读书哈,我给你说郝”
口气动作显得是那样的阔绰!
过年前后是所有人花钱最潇洒的时候,我和我的同学们聚在一起,用各自的压岁钱买来一堆地擦炮。在罗老头家后面的田里炸出一个又一个牛屁眼儿,又去学校的男厕所炸,炸了一墙的屎,炸得恶臭熏天,然后就在一旁哈哈大笑。等跳累了,又去小卖部买一大堆的零食,躺在草坪坪里胡吃海喝。
河坝里有一家人姓邓,到了年关最是热闹。他家堂屋向外招待孩子,内里的房间别有洞天招呼大人。这里是个小世界,聚了包括父亲母亲在内各式各样的人。有荣返故里的大哥老板、有三流九教的地痞流氓。还有我父亲和母亲一样的打工之人。
他们有的站,有的坐;有的玩扑克,有的搓麻将!
桌子中间叠的一张张钞票,大的小的泛红的,从这家去了那家,又从那家去了另外一家。桌子跟前的人神色不一,有的笑、有的急,有的一言不发,有的脏话连篇。 他们崇拜发哥,只想赢不想输,奈何说起赌博,十有九输!
血汗钱在短短几天里肆意挥洒,又传出了不少的笑话。谁谁谁回家大吵大闹,急了还要离婚上吊;谁谁谁又到处借钱,搞得负载累累;谁谁谁不想掏钱,晚上又白送人睡……
那一辈的人,赌瘾如此地大,像是从基因里留过!公公说这就跟现在的人天天握着手机是一个道理。
初八九里,年味已经散去,农村的年轻人提箱背包,以一纸车票奔走他乡,在各地形成浩浩荡荡的打工洪流。我的父亲和母亲是这洪流中的一部分,我的公公也是这洪流中的一部分。
依旧是那只灰黑相间的背包和公公一起走的,包里的铺盖棉絮和衣服撑满了每一个角落。我们送他到大地嘴嘴上的时候就被叫停了:
“回去嘛!难得走。”
“那要得,伢伢,在外头生活开好点,注意身体哈!想吃啥子买到吃嘛,莫舍不得钱。”
“公公保重身体哦!”
“爸,要保重身体!”
“伢伢,慢些切,注意身体!”
儿子、孙子、女儿、儿媳以几句话送别他,他以“我晓得!”三个字告别了我们。最后,那只背包挡住了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小路的拐角。
公公走后没几天,父亲收到了工友的电话,到了晚上他已经收拾好行李,显然父亲也要走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有母亲陪他一起。第二天,母亲就带着我去了外婆家,父亲的处置下幺姑也寄托给了二公公屋里,我们终于都被安置下来。
清晨汽车在鸣笛声中来,我哭着跟母亲父亲告别,目送他们在鸣笛声中去。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样的离别不过是大千世界、时间长流中的一件小事,往后的岁月里数不尽地离别和分开,相比之下到底消耗不了人的多少感情。
不过也就是这样的小别,一次次日复一日地聚积成荒,隔开了我与家人的距离。就如同我和公公,他离开家乡时我送别他,等他回归家乡时他又送别了我!
人说起亲情最是直接,但实际并不简单,就引发种种悖论。譬如金钱有无论和德行有无论。前者讲经济富裕能解决很多距离的问题,赋予执财者更多保障家庭以及选择的权利;后者则是说德行决定了当事人对亲人的态度,以及照顾家人不离不弃的决心。
然而有德无财?有财无德?多少有钱人抛妻弃子,花天酒地;多少有德行的人为了钱财远离亲人,难尽其孝,难尽其责。到底谁说的清呢!
罢了,反正至此我的石骡生活已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