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朱面戴幕布,但眉目舒展,也知她笑得极其灿烂,她道:“大师兄面前,不敢放肆,更不敢拂了两位小师妹的面子!”水之湄追问道:“大师兄面前不敢放肆,出了龙虎涧还要动手,是也不是?”
四使八骥心想,“水家小师妹这护短的性子,跟师娘倒十分相似啊!”几人忆起师娘,脸上罩下落寞神情,末朱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小师妹要救的人,我们自然不会拿,大不了受一顿惩便是。小师妹,对不住啊,你这几位师兄受你一箭,也是应当。”
北辰天山等人道:“冒犯小师妹,是我们鲁莽了,这一箭,该受。”他们大大方方叫起小师妹,杨霏盈倒别扭窘迫起来。
祝参天亲自带路,引着众人重回溪畔,转过枯树,来到一座小小院落,七间小木屋错落有致,祝参天将众人安置妥当,周遇却不见了,他顿时失落,心生伤感。
屋子里有藏风七猎带来的獐子肉汤,浓香扑鼻,屠夫麻利地盛了一大碗,跪在祝参天面前,还没说话,祝参天一手接过汤碗,命令道:“你们七人都受了伤,下去上药。”
水之湄招呼杨霏盈等人进屋,落座上汤,亲子招待,双煞等十四人止步在屋外,不敢造次,獐子肉汤已见底,屋里却还有些野味。
祝参天亲自生火下厨,又炖了一锅汤,将他一十四人安置在另一间屋子,奉上热汤,末雪瞧他手上有柴灰,惊道:“大师兄,你……方才下厨……煮汤……”
祝参天微微一笑,道:“我这几个徒儿猎了些野味,大家难得一聚……我这手艺……生疏了……不及当年。”他两眼直望门外,似乎在盼望等待何人,双煞等十四人心知肚明,默默低头喝汤。
奔雷终究忍不住,问道:“大师兄,你不怨他么?”祝参天凄然苦笑,“生恩不及养恩,若非他出手相救,我活不过十岁,他给了我安身之所,教导我成人,纵然有不是,我也不敢怨恨。”
疏雨眼里泛起泪花,道:“大师兄,你走了之后,姑姑和师娘也走了,我们……我们便再也没人关心疼爱。”沧海也忽然委屈,道:“大师兄,你可知我们受了多少委屈?”
末雪一头白发,容颜苍老,远远胜过他这个五十大寿的人,他怎会不知众师弟师妹受的委屈?祝参天轻叹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师父被害,树倒猢狲散,师弟师妹们叛变之事,他有所耳闻。
只是师娘却教导他不要责怪众师弟师妹们,祝参天心中也明白,如今这番情景,正如师娘所说,周遇难辞其咎,可他自己却恨不起师父,又心疼一众师弟师妹,他道:“他确有过错,但于我们有恩,若不愿记他的恩,便拿来消了对他的怨罢。”
十四人心头一颤,寒川道:“大师兄教导极是,寒川受教了。”祝参天笑容和善,问:“汤若不够,我再去煮!”西星仰头一骨碌喝完热汤,感叹道:“能再喝一碗大师兄亲手煮的热汤,死也值了。”
这一场风雪来的极突然,天地骤变,杨霏盈苏好一行人聚在木屋里,喝了热汤,精神暖和,围聚一起,赤霞子独在一旁,打坐养神。
青林子单独叫了苏好,父女两站在窗前,看着屋外风雪大作,苏好眉目微蹙,眼里难掩担忧之情,青林子问道:“阿好在担心银龙山庄的少主人?”苏好脸上微微一红,揉捏着衣袖,道:“爹,他叫韩柏松。”
青林子岂会不知,道:“崖壁上的木棍儿是他插的吧!他如此卖力相救,绝非如陈少侠他们那般,为报掌门相救之恩或是江湖同门情意!”青林子说得直白,苏好也不遮遮掩掩,她道:“娘亲交代,我的夫婿须领到爹爹面前,请爹爹过目。”
青林子笑道:“他又不是书籍,怎用过目二字,你娘亲也是调……”话未说完便哽住,急急换言“韩柏松后生可嘉,可为良人,阿好当真不担心?”苏好捻了捻衣角,道:“担心,也放心!”
青林子顿时疑惑不解,她笑着解释道:“杜女娲外号花中蝎,擅使毒与驱虎,掌门镇虎,松哥解毒,他二人一道儿前去,便无需惧怕杜女娲!女儿只觉这风雪未免太大了些!”
青林子不曾想,未来夫婿竟和这个与众不同的掌门走到一块,他皱眉问道:“这个韩柏松与掌门师弟……”苏好笑着打消他疑虑:“松哥与掌门情同兄弟,性情与掌门大为不同!”青林子点头,心下放心。
莫峥一人独坐旁边,不声不响低头喝汤,水之湄凑到杨霏盈身边,笑意温柔,“小师妹,姑姑送了你一匹大宛宝驹,明日借我骑一骑可好?”众人一听杨霏盈有一匹大宛宝驹,两眼放光,木门“吱呀”打开,藏风七猎一溜烟全挤进屋子,围在杨霏盈身边。
谢芊扬一见钻地鼠,脑壳一疼,闭了眼睛,歪头靠在苏奕飞肩膀上,心中疑惑:“水姑娘这样灵秀动人的女子,怎能忍受钻地鼠这般獐头鼠目、奇丑无比的人?”
杨霏盈见了钻地鼠,一颗心吓得跳了起来,当即强镇心神,微微侧过目光,众人一脸期待,杨霏盈惋惜道:“我的大宛宝驹已经死了!”
水之湄等人失落之余又觉惋惜,她脱口问道:“为什么死了?”杨霏盈不愿在众人面前吐露柴伯骏杀死胭脂马一事,便道:“伤心之事不提也罢!”
众人也不再追问,杨霏盈关心师父下落,问道:“水家姐姐,可知道我师父去赴了谁人之约?”水之湄歪着脑袋,道:“隐约听到是旧友大寿,师父和姑姑前去贺寿。”
杨霏盈又疑惑了,暗道:“师父当初留下书信,要外出探访旧友,想必就是这位水姑娘的师父,这番离去,不知又要探访哪位旧友?”她师父从不提及家人旧友,是以杨霏盈只知师父,不知其友。
钻地鼠挤上前,道:“我们七人曾到雪竹林给太师娘和太姑姑请安,只是未得见太姑姑真容,小师妹……”水之湄拍了拍钻地鼠,命令道:“你们七个统统回屋里,不……去大师兄身边伺候着。”
水之湄提起祝参天,藏风七猎精神抖擞,一溜烟全跑了,谢芊扬终于松了口气,水之湄安慰道:“姑姑虽住在雪竹林,但十分挂念小师妹和杨家师兄,探访旧友后,便回去找小师妹。”杨霏盈一听,心情当即舒畅。
谢芊扬缓了神色,好奇问道:“水姑娘,那钻地鼠丑陋恶心,你不嫌弃么?”水之湄哈哈一笑,摇头说道:“容貌是父母所给,上天所赐,阿土相貌丑陋,非他所愿,不能怪他,我们见惯了,自然习以为常!何况他貌丑心善,是个十分孝顺的孩子。”她不过十八岁年纪,却称呼钻地鼠为“孩子”。
陆一鹏柳一凰陈止行不禁好笑,杨霏盈心中微微惭愧,谢芊扬一时不能接受钻地鼠相貌,也赞同水之湄的说法,她道:“藏风七猎在你面前十分恭敬顺从啊,与前几日大不一样!”
水之湄笑而问道:“你们路过藏风林被他们为难了?又打着猎贵物猎钱财猎美色猎尽天下一切可猎之物的口号?”龙蜓抱怨道:“我和林师兄被吊了两日!”
水之湄开怀而笑:“吊一吊也没丢性命,他们七人只是名声不大好,却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大师兄管教严格,他们不敢做也不会做。藏风七猎,猎尽天下一切可猎之物,只不过吓唬别人罢了。”
众人一惊,又是疑惑,茫然不解,成狮嚷道:“为什么要吓唬人?”水之湄道:“为了孝顺大师兄啊,大师兄喜好清静,不喜外人打扰,他们七人在藏风林里猎了几人,打了一顿,吓唬一番,名声传扬出去,就没人敢来藏风林,更别说进龙虎涧。”
众人恍然大悟,陆柳两人打心底里佩服,水之湄又道:“泰山脾气暴躁,遇到执意入林闯山的人,下手未有些,他伤着你了么?”谢芊扬连连摆手,笑道:“伤了一个叽叽喳喳的八哥,送走了也好,耳根子清净!”
苏奕飞忽然想起了什么事,问道:“水姑娘,当日雪竹林里那只引路的猎狗,是你放出来的么?”水之湄竖起拇指,笑靥如花,道:“我本不想放,但你们气势汹汹伐竹寻人,我若不放你们出林,只怕守不住我师父亲手栽种的十里雪竹林。”
谢芊扬极有兴致,问:“寻常有人误入雪竹林,你们如何处置?”水之湄露出疑惑神情,问:“雪竹林外立有石碑,敬告来者,不宜入内,你们没瞧见么?”苏奕飞等人大惊,连番摇头,龙蜓却道:“我们俩瞧见了,虽未误入雪竹林,却在藏风林里被吊了两日。”
水之湄咯咯笑道:“寻常有人误入雪竹林,若没存坏心思,我也用这个法子,只是须得困住几日,让来人长长记性,雪竹林不能随意擅入。”
杨霏盈问:“我们在雪竹林里的一举一动,你都了如指掌么?”水之湄点头,颇是自豪,“我师父养了一群雪鸟,有人闯入雪竹林,雪鸟便来报知。”
陈陆柳莫四人静坐静听,苏奕飞谢芊扬愈发好奇,齐声问道:“落雪寒天,还有鸟么?我们怎没见着?也没听到鸟叫?”
水之湄性子欢脱,也极为健谈,一点也不恼,道:“雪鸟性喜寒,冬日不眠,体型小巧,浑身雪白,如雪一般,不鸣不叫,飞落无声,你们自然不易发觉。”
成狮挠着脑袋,问道:“那位姓周的老爷子去雪竹林,他可会迷路?”水之湄面露不悦,撇嘴不答,杨霏盈这才发现周遇不知去向。
众人前往木屋时,周遇并没有跟来,他独立在龙虎崖之下,望着插在山壁上的木棍儿与垂落的长绳,心血来潮,施展轻功,寒风落雪中,如青鸟直上。
周遇一踏入参天洞,迎面而来的是一片昏暗冷清,他心头不由一颤,心中不解,为何祝参天心甘情愿住在这洞中?
周遇踏步走入,日光已落下,洞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取出火折子,却没有点燃洞中烛火,借着微弱的火光,只见石洞布局十分简单,处处透着冷清,他微微叹气,只一转身,映入眼帘的是墙上一副大壁画。
周遇脑袋轰隆一声,怔愣如石,眼眶微微泛红,石壁上雕刻的荷花朵朵,像极了鹿饮山上,他书房前小池塘中中的荷花,荷叶向西翻倒,几乎盖过怒放的荷花,连那边上的石头也刻得一模一样。
周遇曾指着池塘里的荷叶,教祝参天吟诗,“多少绿荷相依恨,一时回首背西风。”祝参天竟将此景刻在洞中,只是没有颜色。
周遇心头忽然一拧,像被马蜂蛰了一般,生疼难耐,他转过另一山洞,墙上刻的小亭垂柳,也十分眼熟,正是鹿饮山园子里栽种的那几棵。
周遇心潮澎湃,泪水盈眶欲出,他收了火折子,置身在黑暗之中,他不顾妻子和妹妹的劝阻,不顾众徒求情,执意将祝参天逐出师门,今日想来,不过都是一些繁琐小事,无足轻重。
如今洞中所见,叫他感慨万千,周遇只进了两间山洞,就不敢再前,颓然转身,在暗中摸索着退出了山洞。下了参天洞,他黯然伤神,在崖底坐了许久,迎着风雪,忽感天地之大,竟不知去往何处,只漫无目走在龙虎涧中,不知不觉竟来到木屋附近。
周遇飞落在枯树之上,风雪凄厉,他微微发冷,放眼望去,几间小木屋,窗户半开,祝参天与十四个师弟师妹围炉而坐,小火窜动,热汤在手,白气升腾,十几人言笑晏晏,温馨融洽,依旧和以往那般容易叫人眼红。
祝参天的七个徒弟,身上带伤,全都陪坐在他身后,面色恭敬,一脸知足,祝参天时不时回头,与他们交谈闲聊!
这样的场景,颇是眼熟,周遇心中伤感,目光一偏,看向另一间木屋,水杨苏谢等一众年轻后生,聚在一块儿,时有欢声笑语传出,他目光落在水之湄和杨霏盈身上,她二人依稀如当年的妻子和妹妹,怪不得杨霏盈崖底送汤,他竟觉熟悉,原来不是恍神,她竟是妹妹的小徒弟,举动间有妹妹的影子!
周遇坐在枯树之上,眼前两间木屋,两种场景,皆是熟悉,耳畔有欢声,鼻尖有浓香,他却怀风拥雪,孑然一身。
周遇不禁苦笑,摇头轻吟:“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站了片刻,周遇飘然落地,风雪中背影越来越远,最后融入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