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辞别吴忠后,我不假思索就朝广昌一中方向驶去。走完沿河路,我左拐进了新建的顺华度大桥。过完桥,前面的路收缩了不少,路上满是骑行的学生。为了安全起见,我把72667停在一空阔的地方,打算徒步前往,一如十多年前跟父亲去“一中”报名那样。
2002年的中考极具戏剧性。中考前三天的晚上,暴雨引发的山洪将206国道赤水一路段冲毁了,运考生的班车去不了县里,中考被迫延期。经过一个星期漫长的等待后,我们驿前中学初三年级师生分坐八辆班车,沿着一条年久失修的乡道,往县里进发。乡道绵延于深沟山涧之中,坐于颠簸摇晃车里的我们时而有乘风云端之快感,时而又有俯冲幽林的恐惧,那是涅槃重生的先兆?还是审判前必要的适应?
终于,中考还算顺利地结束了。可不久之后,县里又传来广昌一中和广昌二中合并高中部的重大消息。因为没得选择,中考录取分数自然要比往年高出不少。原先定的录取分为565(总分690,其中有30分是体育分),不过经一些激愤家长大闹县教育局后,录取分数象征性地降低了5分,变作了560。560依旧很高这就催生了大片的自费生,和汹涌生源相冲突的是学校捉襟见肘的师资力量。为了凑足那些必要的老师,开学前广昌一中自主招聘了一批来自各乡镇的初中老师。2002年9月1日,我跟着父亲去广昌一中报名。那时正碰上他腰病复发,他斜着背,右手叉着腰,左手提着捆扎齐整的被子,呼哧呼哧地走在我的前面。碰到熟人,他会立住,自豪地说:“嘿,我带儿子去县一中报名呢!”
早前坑洼不平的水泥路已铺设了柏油。路两边商铺的装潢和招牌也已翻新,老板们的脸上留下了清晰的岁月雕刻痕迹,有些人还显露出了老态。学生已很少踩单车,他们大多骑着便捷的电动车。当然,我也变了,当初的意气风华早已消散,独留满腹的怅惘。
爬完斜坡,前面豁然开朗。路的右边出现了学校的围墙,围墙里面是很少开放的植物园。老校门紧锁着。不过,透过铁门的空隙,还可以看到那些熟悉的事物:水泥路上枯叶翻飞;郁郁葱葱的万年青利箭般直插云霄;学校的办公大楼掩映在一排高大的梧桐树后;几个拿着扫把的学生,正漫步朝我的方向走来。
前面就是学校的新校门了。早前那是一片坑洼不平的黄泥地,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现已推平夯实,镶嵌了白色瓷砖,两边还各有一排店面。校门气派威武,中间挂了一条横幅:“热烈祝贺广昌一中XXX同学摘得全省理科状元桂冠!”虽然这一伟绩早已在朋友圈疯传,可沐浴在如此璀璨的荣耀之光中,我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那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对我掌掴,我感到无地自容。我混在几个脚步匆忙的学生中进了校门,然后小心翼翼地在校园内游走,像早前的那条孤狼寻找着舔舐伤口的暗角。
05年高考结束后,省教育局颁发了新政策:公办高中不允许开设复读班。为掩人耳目,补习班从“一中”脱离出来后,搬到了莲花广场旁边的少年宫。前两年我就是在少年宫里复读的。第三年再去少年宫报名时补习班的名额已满。为了延续复读的希望,我到“一中”向学校的领导求助,希望在应届班找到一个位置。听了我的请求后,教导处主任难以置信地问了我一句:“你是不是在学校做猪?”摇过头,叹完气,他把我安插进了高三(10)班。10班的班主任是三年前我应届高三(7)的班主任,三年一轮回我们再续前缘了。见到赖老师的那刻,我有五雷轰顶之感,却没有一点乞怜苟活的意愿。和我一同进入10班的还有一个女孩子。我苦求刘主任再给一次机会并保证绝不制造“事不过三”的惨剧时,她眼里闪现的惊叹又似乎带着一丝怜悯的目光让我难以招架,就是这类目光让我在10班度日如年,如一匹游走在集体之外的孤狼。
短短几年,广昌一中变化很大。早先被我们踩踏出来的小路都加以扩宽,表面还铺设了彩色的瓷砖。当年垃圾漂浮的废弃池塘面貌一新:修了假山,架了拱桥。教学楼都已翻新,周边的空地上也装缀了生机盎然的花卉苗圃。原先陈旧的实验室被新颖独特的科技楼取代。新图书馆的地基正在紧锣密鼓的施工中。一些年深月久的大树已被移除,新栽的树木在瑟瑟寒风中摇摆着不屈的身姿。
沿着学生宿舍的方向走去,一股让人愉悦的饭香味道迎面拂来。早前坐在烦闷异常的教室里,最激动人心的时刻莫过于默数放学前的倒数十秒钟:“10,9,8,……”铃声一响,我如脱缰之马朝食堂奔去。食堂的对面是操场。那里吹来的风总带着一丝特别的气息,让人怀念。黄沙遍地的操场已被塑胶覆盖,操场中央是铺着塑料草的足球场,在原先一棵大榕树的位置设了一个观众台。我在广昌一中仅有的甜美回忆都发生在操场上,而我的苦闷她也最为清楚。
我读高一高二的时候,学校的足球氛围很浓。一到周末,操场上人声鼎沸。几乎每时每刻沙尘弥漫的黄泥地上都上演着你争我夺的好戏,只可惜这旺盛的激情大多随着终场哨声的响起化作汗水滑落消散。因为场地有限,我们二十多个来自驿前的学子只能委身在椭圆操场的两个圆弧旁的狭小地盘上自娱自乐:几块垒起来的石头是我们的球门;分队则任由各自的意愿随意组合;没有裁判,没有边界,一声“开始”后,我们就追着球跑;技术不是主要的,倒是强壮的身体有备无患,承受几次黑脚还能咬牙狂奔,却是啧啧称奇的队中脊梁。
慢慢的,我们“驿前队”的名气越来越大,自然随之而来的挑战也是应接不暇。我们最被人津津乐道的战役是5:1血洗了不可一世的理科重点(1)班。随后,我们受邀参加了学校组织的足球联赛。联赛第一轮,我们毫无悬念将“高一年级队”斩落马下。第二轮开打前,我们统一了球服。我们穿的是天蓝色上衣白色短裤的意大利战袍,队长袖标戴在我的手上。
高考后,“驿前队”解体分散:大部分队友上了大学,小部分和我一样走进了复读班,更有个别进了广阔的社会。少年宫离“一中”较远,加上学业的繁重,回去踢球的次数有限,但操场上吹来的特别气息依然时刻撩拨着我。06年高考前,应邀去广昌一中踢“高三年级告别赛”,我带着满腔的热情打了一辆三轮车飞奔过去,可迎接我的却是一场群殴——对方和一群观众因为一点口舌之争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起了群架。我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心中又痛又悲,像遗失了一件心爱玩具的孩童。07年,为缓解心中的焦虑,我常去清冷的操场游荡,记忆如幻灯片打开后,唇角会挂起那久违的微笑。08年,重回故地,可物是人非,独留我还在高擎“驿前队”的大旗。高考前,班上跟理科重点(2)班踢了一场友谊赛,我打入制胜球,那是我留在广昌一中操场上最后的一抹光辉。
行走在熟悉又陌生的校园往事历历在目,可不变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孤独。相比之前那个被心中戾气控制的我,我开始用柔和的眼光来看待这一切。我也试着从记忆深处挖掘那些还泛着微弱光芒的片段,让自己多些前行的动力。我想这些既然能把我带向沉陷的泥潭,也就能引导我走向平实的地面。正视惨淡的过去无疑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走出广昌一中校门的那刻,我心中不由得激荡起一股澎湃的力量来。这股力量就像凌厉闪电后面的雷鸣,可以震颤世界,也能让乌云迸裂出隙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