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认,14年,我虽没有抓住梦寐以求的爱情,却也收获不小。回家过年前,我买了一套真皮沙发,一个电视柜,一套茶几,两张实木床,两张床垫。这些东西堆叠在一起,占了72667半个车厢。家里虽然早已建好房,可所用的家具还是三十年前父母结婚时定制的。它们陈旧残破,在明亮的房间里,散发着浓郁的历史霉味。
早年那一幕幕衰败的家庭场景历历在目:两把背部破损的木椅,像一对苦捱暮年时光的饥寒交迫的老人;掉漆严重的方凳像一群靠回忆过去抵抗凄凉现实的贫病交加的老兵;窗户锈迹斑斑,还徒劳坚守在为黎明传报福音的岗位;两个并排放的衣柜,像一堵斑驳的墙面,努力遮掩着里屋的破败气息;木床因不堪重负,发出阵阵呻吟,应和着奶奶凄厉的咳嗽,共奏出一首首凄楚的午夜怨曲;苍蝇飞舞,蚊虫肆虐,还不忘发出它们快活的叫嚷和嘲讽的欢笑……
一口气买下这些东西,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年中的时候,父亲告诉了我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家里的那笔老债,在他的努力争取下,取得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其实,13年中旬银行闹钱荒那会,国家就出台了清除“陈年旧债”的好政策,只是跟众多负债者一样,父亲耐着性子观望了很久。父亲的犹豫不决倒不是为了检验政策的真实性,而是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14年清明节,父亲请假回乡祭祖,顺便开启了跟镇上农村信用社的谈判。谈判一如三十年前在幽闭的房间里进行,看似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其实各怀鬼胎,只为满足那靠近预期的一点快感。
父亲到底还了多少钱?我不清楚。但我是倾其所有,表哥那里没结到运费,还向一好友借了五千。粉碎了心中的巨石,父亲给自己放了半年假。他留在镇上,他要告诉全镇的父老乡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温xx忍辱负重三十年终于把那笔老债还掉啦!往后谁再叫我‘苦流氓’,我不跟他斗嘴了,我要诉诸法律,维护名誉!”父亲说到做到,尤其是打过官司后对其中的甘苦深有体会。当然,父亲的嘴皮子功夫也很了得,横路村有一半淳朴的村民跟他红过脸,驿前镇就更别说了家附近国道两边的杂货店的小老板他得罪了遍,害得我是买包盐都得走上一里路去老街。最严重的一回,父亲激怒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牌友,那人窝着一肚子火,径直来我家,搬石头把厨房里那口大铁锅给砸啦!那时父亲就说要诉诸法律讨回损失,不过天黑后,看着我们饥肠辘辘的三兄妹,他改变了初衷。借着浓密夜色的掩护,他从街上顶回来一口大锅,那样子像极了一只缩头乌龟。现在,终于扬眉吐气了,父亲的高调很有必要。假如半年不够的话,那就再追加半年,驿前镇也就202平方公里,人口两万不到,只要目的明确行动果决这半世臭名还是洗刷得了的。如果没有国家的网开一面,照临我家的幸福曙光不知还要延后多久。如果没有父亲的坚持,事情也不会有这么快的进展。总之,这是一件可喜可贺、振奋人心的大事。我买这些东西也就有了特别的含义:辞旧迎新。
深圳到驿前镇有将近七百公里的路程,我足足开了十六个小时,庆幸路上没怎么堵车,不然时间还要加长。家里国道正在翻修,房外杂乱无比,室内沙尘弥漫。父亲蹲在大门口,拿锤子敲打着什么。听到车子的引擎声,他偏转了下头,看到是我,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一年不见,父亲变化不小:头上的白发绵延到两鬓,额头的皱纹加深了,肚围缩小的也很明显。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的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好似明媚的天空中忽然飘来一宽厚乌云。难道之前的谈判耗费了他大量的心力?还是解除防备缓解重压后面临的就是加快的衰老?将车门打开后,我把车倒到正门口。看到里面堆叠的物品,父亲满脸惊叹,可随即埋怨道:“怎么买这么多?我们是真没钱了!”
一天后,母亲妹妹和弟弟从石狮回来了。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可没休息多久,母亲就带着我们三兄妹忙碌起来,清洗门窗购买年货以及准备年后招待亲朋的菜肴等等。只有到了晚上,大家才能围在客厅里坐上一会。夜里,屋外寒风吹着冻雨,肆虐的寒意执拗地往屋内渗透。我们三兄妹哆嗦着,低头按着手机,父母沉闷地坐在一边。闲暇时,他们倒有些不自在,尤其是父亲暗沉的脸上显现着少见的疲态。显然,在家半年现实并没有朝父亲预想的方向发展,或者说他的预想只完成了小小的一部分。债是还清了,可代价不免高昂。从某种程度来说,债已不是那几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那更像一个酝酿了三十年的隐患,爆裂时肯定会带来深层的伤害。
不需赘言,眼下父亲担心的事情无疑是我两兄弟的婚姻问题:镇上的聘礼以等差数列递增的方式轻松突破了六位数,前提还得有房;给女方买的首饰也变作了“五金”;兄弟多的还要追加一笔数额不小的分家费。据个别居心叵测的人讲,能用钱解决的事那都不叫事,因为镇上有大把撮合婚姻的掮客和放贷者,他们是会“出手相助”的。为抢一门亲,再背上几十万的债,这对我家而言,太过沉重,也太过自私。所以,在父亲支支吾吾说到相亲时,我坚定地说:“我在谈!”
“跟谁谈?”
“一个赤水的女孩,叫缘君。”
对不起,拿你作挡箭牌。不瞒你说,10年年底,当我背着父母将媒婆赶出家门起,我就知道我跟驿前女孩永远没了那一可能。为什么?为争口气,也为牢记那份遗憾。
09年我就开始了相亲,那时我跟奶奶住在还未改建的矮房子里。奶奶操心长孙的婚事很正常,加上她病入膏肓,就更想看到我成立家室,走时即便不能抱上孙子,也能有所安慰。镇上有很多老媒婆,她们不仅嘴皮子利索,嗅觉还异常敏锐,对奶奶的渴求自然是琢磨得异常透彻了。
一个昏暗的下午,我从外面回来。在房门口,我被一个老女人堵住了。她打量一头过称前的猪猡一样审视着我,掂量得差不多了,傲慢地说:“模样倒不错,可惜家里没有房,不过缘分到了还是有希望的。”
两天后的集日,那老女人带我去过称。我们三人沿着一条坑洼不平的弯曲小道行走着。可不一会儿,奶奶就掉队了。我转头看她,只见她在二十米外的地方喘气。她曲着腿,佝偻着背,双手撑在弯曲的大腿上,咳得全身颤抖,声音震耳欲聋。看我停下来等奶奶,那老媒婆有些不高兴了,言语中透着急躁:“快点啊!快点啊!她知道我们要去哪里的!”闻言,奶奶赶忙挥动她那被厚衫包裹的手,示意我先走。
几分钟后,我跟着老媒婆从人缝中钻出来,站在一杂货店门前。店门外站着几个装扮妖艳的妇人,她们中间有一位穿粉红外套的女孩,女孩低着头看不清她的容貌。看到老媒婆,那几个妇人友好地招呼着她。而老媒婆也像去授勋领奖一般,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了过去。瞬间,我如一尊定固于原地被媒婆引领的“观光团”围观的塑像,没了任何生命特征。窘迫异常时,我就变换一个姿势,在她们细碎的话语声中,苦撑着那随时要瘫倒的身体。就在我即将崩溃时,神色委顿的奶奶出现了,她冲开街上众人的纠缠前来搭救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