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RH阴性
阿梅风风火火地跑进病房,她一张张的床位望过去,在花惠芬的病床前停下。
“阿芬,我来了!”
阿梅嘴里喘着热气,满额头的汗水,她略显急躁地说道:
“我跑到手术室,里面的人告诉我你已经转病房了。”
钟奕铭向来人点头招呼。
“你是钟先生吧,陈小姐电话告诉我阿芬出了事。”阿梅爽直地说。
“你好。”
床旁椅上的钟奕铭含笑道。
床头微微翘起,花惠芬斜靠着枕头闭着眼躺着,听见身旁两人的对话,她努力张开眼睛,对来人歉意地说道:
“阿梅,麻烦你那么远还特意跑过来。”
“说这么见外的话干嘛?上个月我小儿子过来住了两周,一日三顿饭是你做的,给生活费你也不收,我心里过意不去的很。陈小姐说你流了好多血,把我吓得半死,脱掉工作服,超市门口打了车就过来了。”
阿梅对花惠芬说话时,不时用眼角打量钟奕铭。
钟奕铭打开手机看了眼通话记录,雅兰是一个半小时前给他打的电话。
阿梅四十来岁,圆脸肤色偏黑,人不高但骨架大,身材不胖不瘦,由于上衣有些贴身,肚子上“游泳圈”显而易见,卷曲的棕黄短发,靠近头顶的位置露出了本色,夹杂着几撮银丝。一件凉爽的土黄色吊带V字领体恤,配合浅蓝的低腰牛仔裤。
“你上班在哪里?”钟奕铭问。
“江城。”
阿梅咧嘴一笑道,眼角带出三四条深刻的鱼尾纹。
江城是十年前政府开发的新城,早些年房地产广告铺天盖地,最后却是烂尾楼一大批,近几年由于财政优惠力度不断加大,荒芜的空地变为高楼林立,商圈和房地产势头重新高涨。
“好地方呀,就是有点远。”
钟奕铭嘴上说着,心里想的是,阿梅没有和小花说实话,江城虽说距离较远,但车上高速的话至多四十分钟。
花惠芬用手臂撑着坐起,她对阿梅说:
“你今天不是出夜班吗?”
“和陈坚换了班,他老婆和小孩今天过来,他去火车站接。”阿梅说。
“夜班连日班你吃的消吗?”花惠芬问。
“习惯了。今晚上我就在这里陪你。”阿梅说。
“用不着,一个护工可以照顾好几个病人,我又不是不能动,他么是举手之劳,收费也便宜,我已经和这里包干的护工说好了”
花惠芬说话时的气息不太稳。
“阿芬,那我就不请假了。”
阿梅边说边将黑色长袖外衣脱了甩在纯白色的被单上。
“你明天不要来了,我后天就出院。”花惠芬说。
“哦,这样呀。”
阿梅舔了舔嘴唇道:
“阿芬,你现在觉得怎样?”
“浑身没力气。”
花惠芬的语气略显虚弱地说道,她的面容憔悴,眼神露出些许的倦怠。
“那你不要说话了,睡一会儿吧!”
阿梅说着从身旁拖来一把椅子在钟奕铭的对面坐下。
不稍片刻,花惠芬眼皮重重的搭垂下来,有节奏的轻缓而均匀地呼吸,钟奕铭站起身,摇动病床的手摇扶手将床头放平,他走到床旁轻抬起花惠芬的双肩,把枕头垫于她的枕下。
“钟先生,你可真细心。”阿梅说。
钟奕铭坐回椅子,查看手机上外卖送到了哪里。
“钟先生,给我瓶水。”
阿梅压低声音,伸手向钟奕铭身旁的桌上指了指。
床旁桌上摊着一个散开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瓶盐汽水、能量饮料和矿泉水。
钟奕铭随手拿了其中一瓶递到阿梅的手上。
阿梅拧开盐汽水的瓶盖,“咕嘟咕嘟”连续吞饮了几大口,合上瓶盖时她打了一个气嗝,她笑着对钟奕铭道:
“要是冰的就更好了。”
“是。外面太热了。”钟奕铭回应道。
他去超市买水的时候,特意让店员找里面常温的。
“钟先生,你和阿梅点饭了吗?方不方便加我一份?”
“好的。”
钟奕铭顺手加购了一餐。
“多少钱,我微信转给你。”阿梅说。
“小钱,不用了。”钟奕铭摆摆手道。
“那谢谢了。”
阿梅咧嘴笑时露出其前门蜡黄的牙齿。
“叮铃铃……”
花惠芬枕边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阿梅伸手拍了拍花惠芬的肩头,对方迷迷蒙蒙睁开睡眼,花惠芬看到手机屏幕上的微信名字,立马醒了神划开接听建,她对着听筒叫了一声:
“强子。”
“我的电话怎么不接?”
听筒里传出对方急切地男声。
“上班的时候不方便,我调整为静音了。”花惠芬说。
“你现在还在上班?”
对面男声口气怀疑地问道。
“啊,下班了,在路上,嗯,还没到家,周围有点吵,在地铁里,什么?没有这回事,你听谁说的?怎么可能,有……穿衣服的,不是他说的那种……喂?喂?”
花惠芬对着听筒呼叫。
“可能是医院里信号不好,你让阿强打你电话。”阿芬说。
“算了。”
花惠芬放下手机,她看见一旁坐着的钟奕铭,双颊微红着说道:
“钟先生,您快回去吧。”
“我……吃了再走。”钟奕铭说。
他低头瞧见自己衬衫上的血渍,他继续道:
“我去洗手间把衣服上的血印子洗掉。”
先前钟奕铭担心医生万一出来找家属,一直没敢离开。
“你拿回家洗嘛!”
阿梅顿了顿又道:
“用自来水洗也不一定能洗掉。”
“能洗掉多少是多少。”
钟奕铭说着站起身。
他从裤子口袋中摸出一串钥匙,钱包和手机,他将随身物品放在靠近花惠芬的床单上。
“小花,你帮我看一下。”
“好。”花惠芬点点头。
病房的厕所门关着,钟奕铭无奈只能去走道的公共厕所。
空气中弥漫着尿骚味交杂着烟味,若搁在平时钟奕铭一分钟都不愿意多做停留,但是今天在如此逼仄的环境下,他脱去身上的蓝色衬衫,挤到人堆里,好容易挨到水龙头,没一会儿就有人指责他独占一个龙头长时间洗衣服。
钟奕铭不做任何争辩,自来水“哗哗”流下来,水龙头或大或小却不能调整到中间的位置,大量的水珠溅在他麦色的贴身无袖背心上,血迹怎样揉搓也清洗不掉,他负气地关上水龙头,握着手里的湿衣服走出了厕所。
经过过道的电梯口,钟奕铭站在靠窗口的位置对着户外深吸了口气,窗户被限制只能开四分之一的大小,室内空调吹出的凉风带着窗缝透进来的阵阵热风,令他感觉到身心疲惫。
在画室展台上第一次看见小花,女人的一双眼睛与梦中小女孩一模一样,心脏猛烈撞击着他的胸膛——心惊胆寒!这是钟奕铭当时真切的感受,他不能直视小花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于是他从双耳上取下了自己的眼镜。
他总是借故劝说妻子回掉小花,但事与愿违,小花不仅得到雅兰的赏识,男学生在作画时对其射放出爱慕的眼神,那些充满青春的荷尔蒙在灼热的目光中无法遁形。
他畏惧,他胆怯,说话时他不敢对视小花的那双眼睛,但是——
“对不起……”
“对不起,钟先生,我下回一定注意。”
“对不起!”
女人一声声的对不起,令他浑身的毛孔收缩。
“不要再和我说对不起!”
钟奕铭大声警告过花惠芬,此后一段时间对方没再说出那三个字。
可他依旧躲不过去,小花的嗓音像极了他记忆深处的某个声音,那是钟奕铭一辈子迈不过去的一道坎,是他将背负一生的十字架。
钟奕铭在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医生说了一句。
“你妻子说她的血型是RH阴性。”
“哦?”
钟奕铭惊诧地望向医生。
“你不用担心,我们已经联系了血库。”
“需要输血?”钟奕铭问。
“只是万一的情况,你放心,血库有备用血浆。”医生解释道。
RH阴性,就是俗话说的熊猫血,钟奕铭的血型是RH阴性O型,他是中国稀有血型联盟的成员,同时也是本市血液中心的志愿者,为了达到随时能献血的条件,他日常增强体能锻炼,定期去中心指定的医疗机构去检查身体,当然这些都是免费的,雅兰曾心疼地说:
“这个免费我才不稀罕!好好的做什么志愿者。”
是她吗?
会是她吗?
会是那个梦中出现的小女孩妈妈吗?
当年他犯下了令其终身后悔的一个决定,无论如何弥补依旧是徒劳,摆脱不掉,梦中钟奕铭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镣寸步难行,小女孩那双童稚而单纯的眼睛是他永久的噩梦!
“钟先生,你平时是不是有练健身呀?”
阿梅边说边向钟奕铭投去了仰慕的眼神。
麦色的无袖背心将钟奕铭健硕的身材凸显出来。
“一周去个三四回健身房。”
钟奕铭随意说着,他走到病床边将湿衣服捏成一团放在床旁桌上。
“钟先生,看你外表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脱了衣服还挺MAN的。”阿梅笑道。
花惠芬有些不好意思,她微红着脸对一旁的阿梅使了一下眼色。
“你们都吃过了?”
钟奕铭看见桌上放着两盒食用完的快餐。
“啊。”花惠芬应了声。
“我的呢?”
钟奕铭好奇地问道。
“我当你自己取消了,可……能是店家忘送了?”阿梅不确定地说道。
“算了。”
钟奕铭略显失望地说。
“血迹洗掉了吗?”阿梅问道。
“洗不掉,过道的垃圾桶满了,一会儿我拿出去扔了。”钟奕铭说。
“好好的干嘛扔呀?”
阿梅吃惊地说,她停顿了片刻轻笑道:
“你们有钱人的世界,我们穷人看不懂。”
花惠芬从被单里取出钟奕铭之前交于她保管的物品,钟奕铭将其放回裤袋里。
“那我走了。”
钟奕铭对花惠芬说道。
“钟先生,您回去和老板娘替我说声谢谢。”花惠芬说。
钟奕铭点点头。
“今天若不是您二位出手相帮的话,我可能……活不了。”
花惠芬话语哽咽地说道,她的眼眶中盈着泪。
“傻话!你现在不是活的好好的。”阿梅笑道。
钟奕铭脑中想不出应景的话,望着病床上的花惠芬,他的脚步停滞。
“钟先生,你想什么呢?”阿梅提醒。
钟奕铭转身走出病房,刚迈出住院大楼没几步,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是外卖小哥的电话,对方说已经到了医院门口,钟奕铭一扫心头的不快,将手机放在耳旁,对着听筒说道:
“我马上到。”
他快步跑向医院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