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林九也在思考,心有灵犀,鹿欣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那句话也成为他心中的一个梗,堵塞招致沉闷与不快。
莫非象征着激进的,杜生所说的“全都去死”,放在遭受同样经历的自己身上也受用?他肯定不愿意承认,但沉思的起源就在于潜意识里对问题答案的犹豫。犹豫可以致命,光是在喊出答案前的三秒就让他困顿了一路。
首先,要做的第一个区分是:杜生的愤怒与他脑海里犯罪者的愤怒大有不同。不同在哪里?难道不都是因为偏激的主观情绪而产生的客观上会对他人造成伤害的思想吗?就连林九自己也觉得惊奇——他竟然在想办法为杜生辩解。好像是带着一番犯错的悔意,这是种补偿。
这也说明他并不觉得杜生的一切都是错误,在他现如今也完全体会不到杜生之愤怒的前提下。林九喜欢将心比心些,好让自己也看到难言之隐的“难言”究竟能映射出怎样大的艰苦。
所以说对待一个极端愤怒的人,怜悯往往要胜过被其激起的愤怒、不解之总和。对杜生的怜悯是应当存在的。
当然,用“敬畏”或许让林九更喜欢,他钟爱将自己的身影无限缩小,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步,在此基础上还要低下头来。谦卑能为他带来巨大的充盈。出于对杜生的敬畏,他使鹿欣成为了后续对峙的发言者。
在这种思想的驱使下,他尽可能地将孤身一人的场景想象得再恐怖些——这次他独身一人站在由他大脑编织而成的海岸边,迷雾缭绕。眼前的村民,手中火把燃起黑压压的烟雾又笼盖住了一层视野……“有些恐惧了!”他兴奋地想道,像是与杜生意识的连结已然成为一种使命。
但他也尽量克制将自己过分带入到这种场景中。不是因为他害怕自己的利益受损,这次他依旧是站在杜生那边!如果一个人的怜悯与一切秘密都要被其他人过度地开凿,那将会成为一个暴露于公众的人(暴露于一个人就相当于暴露于公众,二者只有时间之差),这必然是任何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场景,于是林九在另一条值得高歌猛进的道路上再一次退让了。
打开家门已经是近七点,他和鹿欣各自瘫倒在床上睡起大觉,在极度疲惫与陷入睡眠的空隙之间,两人都私自借机对这个凑巧到令人欢欣不已的周六表达喜悦。
周六清早是市民的福音,也是警局随机性的噩耗之音。
时间来到上午九点,距离早上六点接到通报已经过去三个小时,黎安和警员们则花了将近两个小时奔波在路上。
报案的村庄在城市的东南部,前方和左右都被灵山围裹着,车只能勉强从山路开进来,还要走半个多小时的泥路。警局的所有人都被弄得疲惫不堪,不少已经累倒在半路,晨昏交替之时亮起的红蓝警车灯显得刺眼,莫名地激发人睡眠的欲望。
报案者是山另一头的居民,在晨练途中看到了远处升起的烟雾,本以为只是袅袅炊烟,谁知越烧越大,到了不可收拾的境地,分明是着火的架势!奇怪的是听不到一点山的另一头的动静。
案发现场一片狼藉,就连房屋周围几米粉刷得雪白的墙壁也被火烧的发黑,洁白的村庄被墨水染黑了一大片。着火的是一户大房子,里头有两个小屋,无一幸免。且根据地面上火烧的痕迹无法分辨火源自何处。
就在疲困至极的警方将要以此断定为失火案件时,另一间卧室里的一幕令所有人瞠目结舌——
一家四口的四肢都被捆绑住,挺直腰板跪在地板上,头上糊着一层纸袋子,被烧得和面部的肌肉粘连在一起。四具尸体没有一个因为巨大的火焰而倒下,整整齐齐地挺立在那里。大火像是一台胶卷相机,将屋子生火前的一切都定格在了原地。
伴着清晨才有的昏暗的光线,场景显得分外骇人。令所有睡眼惺忪的民警顿时清醒。
调查街坊邻里的警方忙着做笔录,村民们都被吓得不轻。大概是第一个目击者将这番惨状一五一十地告诉出去。
就在警方进行犯罪嫌疑人筛查之时,一个村民向他们汇报了昨晚的村镇有外来者到访的事情,顿时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先前那些唯唯诺诺的村民们此时也突然和打了鸡血似地应声附和,黎安至今没有见识过这般“团结”。
可在了解到那位到访者的姓名时,黎安的心跳慢了一拍。
上午11:14,林九和鹿欣被警车押送到了熟悉的看守所,就连他们自己也是半梦半醒。先是林九被送进了审讯室。黎安走了进去。
大概是前些日子给他的本能反应,疲困顿时烟消云散。但看样子这并非与往常相同,没有黑色绸缎或蓝色裙子作为陪衬,没有散落的头发和温婉的手。她握着的是解开束缚自己双手的手铐的钥匙,一切的变化都是那么快。
估计黎安也意识到尴尬,动作多少有些不协调。这在两人彼此的眼中看来都是能够被谅解的。但对于审讯室外,观察室里坐着等待答案的民警来说却成为疑惑的来源。
“你怎么回事?”黎安问。
“什么……怎么回事?我还想问是怎么回事。”
“培安村发生了一起极为恶劣的灭门纵火案,你昨晚在哪里?”
“灭门纵火案?什么时候的事情?”
“事发大概是在清晨6:00左右,我们去调查的时候,有村民指名道姓地说你昨晚被他们亲自赶走,时间刚好对得上。”
“我走出村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半,后来我就带鹿欣回家了,六点发生火灾的事我根本不知道!”
“可惜时间隔得太近,这无法作为不在场证明。”黎安的眼睛一直不敢看林九,她借说话的空隙叹了一口气,“你现在是犯罪嫌疑人。”
“我……我是嫌疑人?我没杀人,我连作案动机都没有!”听着刚才黎安那番铁面无私的说辞,他大抵知道隔着玻璃门外是有人在监听的,于是也放下了一切成见,仅仅为了给自己辩护。
“你要是说我是犯罪嫌疑人……鹿欣,她什么都没干!这事情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知道的,她老是喜欢乱跑……这次也是,不例外!”
黎安把头稍稍往后撇了撇向林九示意,大致的意思是:“我没法帮你,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
整场审讯包括了检验身份的流程,足足花了半个小时。过后,林九和鹿欣再次在看守所相遇。
“杜生脱不了干系,如果是他干的,那么时间线刚好卡上了。”鹿欣说。
“不……这应该是那个鬼魂操控着某人干的,光凭他没有那样的力量。”
“傻瓜!”鹿欣指着脑袋说:“如果不说是他干的,那现在怎么办!我们难道要越狱吗?无路可走了!”
沉默中,林九懂得了鹿欣的意思。在五小时过后,杜生被捕于家中,当时的他正准备做晚饭。
审讯并不顺利,杜生在过程中表现出了极强的抗审情绪。与黎安所见过的绝大多数审讯人一样,口口声声把“无罪”挂在嘴边。但或许他的愤怒更加一筹,黎安也好几次被迫中断审讯,到外头呼吸冷静的空气。
林九作为指出者在一旁看着,他不禁为听从鹿欣的馊主意而后悔。抛开杜生是否有罪先不谈,光是要站在绝对理性的角度再次审视他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罪过。
他隔着一层玻璃,宛如与杜生隔开一层厚厚的墙,这座墙折磨他。只让他听见墙对面撕心裂肺的吼声,却强迫他无动于衷。
有一个神奇的设想在他的脑中萌芽:杜生的愤怒,与自己初始对黎安表现出来的怯懦。这两个缠绕在他大脑里互不相干的思绪终于缠绕在了一起。它们有无相通之处?
答案是有的,极端的局限性都困顿了林九与杜生的理性。一切的思考在这时候都排不上用场,除了用来激怒自己外别无作用。把这两种感情萃取出相同的东西:那是片面的偏执。正是偏执而让本来完好的绒球开了线,于是他们尝试用手去理清这一团乱麻。却因为四处长满倒钩的五指而将一切弄巧成拙。
“堂堂成年人,在对待一份感情时却鲁莽得像没有经历世事的婴儿,只知道哭闹、恼羞成怒。而深陷其中者来不及思考到自己卑微的境地。”这是身为局外人说的话。在林九困顿其中时,局外人是鹿欣,是黎安。而现如今,除开杜生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局外人,包括林九自己。
这种嘲笑也源自于片面的偏执。他们是站在山外看山中云雾缠绵的游客,对着一切没有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难夸夸其谈。他们脑袋里头有解决这个问题的清晰思路,这个思路很快在脑海里连成线。因为没有环境的干扰,这份工作显得很容易,所以人人都可以成为局外人。
局外人并不能说是中性的词,贬义更适合它。这种偏执是距离的灾难,距离并不仅仅是地理位置上,也可以是人之心和意识与事情本身的距离。距离越远,越让人觉得云淡风轻。
也就是说,作为局外人的他们,都在一个共同的命题上做了为证:当自己在遭遇同样的事情时,能够坦然地选择正确的办法走出去吗?——他们统一的答案都是“是的”,即便他们没有言说,那份轻薄浮躁就是他们默认的标志。
人道主义实验者米尔格拉姆曾进行过一个实验,他将学习者安排在分离的房间里,有一堵墙挡在他们的前面,而对面坐着的就是实验知情者(他们坐在连接安全电源的椅子上,要装作被高压电击的样子并发出惨叫)。A组学习者面对的墙中间有一扇玻璃,可以看到对面的实验知情者并听到声音;B组学习者面对的墙看不到对面,只能听到实验知情者发出的声音。而所有学习者的眼前都有一个按钮:只要按下这个按钮,电击就会停止。
在通上二十五伏的电压后,听着墙对面的惨叫。米尔格拉姆发现,A组的学习者按下按钮的平均时间要比B组学习者的时间短上一大截。
“当你即使听得到那个人在惨叫,却开始真的忘记有一个人在对面的房间里时,真的很荒唐。”一位来自B组的学习者在后来的调查中说道:“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按钮上。”
米尔格拉姆对此好奇:如果对实验稍加改动,增加学习者对实验知情者的注意会有什么结果?因此,他让学习者和实验知情者在同一个房间里,就此增设了第三个实验。而本次按下按钮的平均时间要比先前A组的实验结果还要快上百分之六十。
一切都说明,个人对责任以及情感所持的态度与个人和事情本身间保持的距离成反比。将实验结论应用到这里也毫不例外。所有的审讯者都只是“奉命行事”。正因为他们未曾经历(也不将要经历)杜生的一切,所以他们借着这份暗自的庆幸,越发变本加厉。
林九没有把内心所想一五一十地道述,退一万步而言,他一个字都没说。因为现在的局外人是堂堂法律,它有一百种方法能置自己于死地,这要比普通的局外人投来的嘲笑要严重得多,他是聪明人,他在打算盘。
即便是未参与审讯却将杜生错误地供出的林九都心怀愧疚,可那些“为人正直”的警察们,还在观察室里叫嚣,骂声不绝。他们的手指不断在桌面上一堆调音器件里穿梭,生怕漏掉了任何一个细节。
如果他们选择犯错,且让我们选择同林九一样心怀悔意。对杜生看似无理取闹的恼怒,我们除了原谅与敬畏,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杜生骂累了,瘫坐在铁椅子上喘着粗气,铁桌子上全是他飞溅的唾液和滴下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