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生没开灯,晦暗的房间只有清淡的月光。地板上的瓷砖在反光,有些划痕则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只能看见支架上摆着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植物、腐烂的动物尸体、还有正在冒泡的小鱼缸。杜生借余光瞟到茶几上的茶杯,用手举起来把玩着。林九和鹿欣自觉地找位置坐下来。
“我没开灯的习惯。”他说,这不像是对两人心中疑惑的解答,更像是忠告,一个提醒。鹿欣能从字里行间感到威慑。
林九的沉默早有准备,对他而言这只是上一场光顾时沉默的延续,见林九迟迟不说话,鹿欣开口了:
“我们来问的是,关于远处的那个海岛,和那片荆棘丛里的大树,你知道些什么吗?”鹿欣说着,沉默过后又添一句:“我们需要知道一些事情,我们想帮那个死去的人。”
鹿欣说罢,把藏在衣服里的日记本拿了出来。杜生一见便夺过来,阅读的样子像极了挨饿数日的食肉动物。林九感到奇怪,如今他看着杜生这副饥渴到狼狈的模样,像是看到了一个小时前的自己。
奇怪的是——月亮没有从云雾中钻出来,房间里晦暗如初。比起沉默,此时有更引人注意的东西——杜生不是在读书,他在用手指触摸已经被积压百年的笔迹,有难以言喻的力量在涌动,他像是在遏制一股喷泉从书中涌出,这阵喷泉的力量鹿欣也感受到了。
随着一阵沉思后,他用双手捧着书轻轻地放在书桌上,用较刚才更为冷漠的眼神看着两位不速之客。
“现实站在他们那里,活着就是赢了。没有别的能说的。”
林九和鹿欣两人不明所以,一脸茫然。谜语带着黑暗对适应光明的心脏发动史无前例的侵略。
“你知道些什么?你也看过这本日记?”她发出的第二个问题显然是答非所问。没有一个人能在第一次接触一本应该用目光审视的日记时激动地用手触摸,像是见到相别多年的故交。
“这段历史就是要被掩盖的。你们也该把日记送回去,没有人敢再揭开。”他愤怒着:“为什么总是有不知情的愚蠢者还要装作正义的使者,而且总是以近乎一致的口吻说着类似‘帮助’和‘拯救’的说辞,这难道不是对我的不屑吗?你们真的明白要做这件事情的付出该有多大?”
沉默一阵过后,伴着杜生的喘息,他继续说道:“你们大概是被赶出来的吧,但凡有眼睛的,你们,看到他们手上拿着什么了吗?是火把,是矛。你能说他们永恒的心安来源于未知,而眼下,事实是他们有心安的理由:他们有武器,有一千张嘴巴和一千张会流汗的激昂的额头!
“你要问他们的初心为何,他们一边从尸体上把肉割下来,以此而活,一边还要把只剩下骨头的尸体搬上台面来。让我猜猜……‘伟大的他在战争中只留下了一具骨头!’这类的话应该层出不穷,出于他们油腻腻,被肉汁滋润的肥嘟嘟的嘴唇。
“为他平冤就是罪过。就等于对曾经给他判决,使他欲火焚身的‘期盼革命’的他们的祖辈们以及子嗣发出灼热的起诉书——我要形只影单挑战一切。至少这里不是法治社会。
“说好听点,一切在没有经历过任何事情的人们看来,自己的善意都能说是‘帮助’。因为要给自己的善心博取一个好点的名声,让自己做事情也心安理得地麻利。”
听他讲完一阵,林九开口:
“我揭开了他的灵物,他的灵体现在活过来了。”林九说道,“事态紧急,接下来不知道会……”
听到这里,杜生站起来,语气由散漫到认真,一句一句地逼问林九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随后又浑身一空,瘫坐在椅子上。弄得林九也陷入疑问:他是释怀还是绝望?
奇怪的人!
“现在好了,得多亏你!新的灵师!你是不是将他的骨头扔进了海里?”
林九微微皱起眉头,一边思考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是……”
“所有人终于要死去了。可惜是已经过去20年,赶走我的那一批中稍稍年老的已经先行一步去了,老不死的东西……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了,你们不是想要帮他解决问题吗?已经做到了!眼下的任务就是成为这场浩劫的旁观者,复仇总是需要人来目击。不同于记载,皇帝不会爱那些诚恳的攥史者,但他们爱那些在泰山下万岁的声音!”
林九在思绪中理清了一条思路——那是自己在大树下被强行灌入的一串男孩的记忆,他眉头翘起,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旁一头雾水的鹿欣接过了提问的大旗。
“你被赶走,你是因为这位革命家的事情而被赶走的?”
“这难道还不明显?现在好,现在感觉很好!我们都不能阻止他继续行进,死去皆为必然,将这种容易产生困惑的东西提早交给手无寸铁而徒有一颗盲从之心的他们又有什么问题?相较于人类的他们,就是相较于他们的当时的我。牺牲不足为惜。”
“可你没有死,他们都要死了。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毗邻之村尸骨遍地吗?”鹿欣略带一丝不解,所有的疑惑都盲目且愚蠢地转化成语气中的愤怒。
“这里离城镇的市场很远,”杜生换着用一种平稳的语气说着,“拿他们来腌些肉,我便不用顶着大雪去往新年的镇室,要用20年前的正义带来的孤独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尔后的对话中,杜生的愤怒被两人围裹着的逼问激发到了新的高度。空气中能闻得见唾液反应过后的臭味,他伟岸的身影显现在灰蒙蒙的阴影中。感到威胁来临,林九挡在了鹿欣前面。
“你是灵师?”林九问。杜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会尽我所能,拼尽全力。此生还从未有什么事情令我如此振奋过,像是这二十多年就为了这一刻而活!”
想着再问不出什么多的东西,林九拍了拍鹿欣的肩膀示意她尽快离开。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杜生的敌意奇迹般地全都消失了。整场对话随着鹿欣和林九双双退出变成了他独享的盛宴。
两人背离着发出可怖声音的墙壁,朝有路灯的地方奔走过去。
鹿欣的脑袋里依旧萦绕着杜生的一句令她印象最深刻话:“你们的原谅是无辜寄生的祸根,我的愤慨是对沉默不灭的仇恨……就当我放了响屁轰你们走人吧!”
远处,日出渲染在周围的云彩上,五点半的预兆如灯清楚地点亮所有人在方才对时间之室的迷惘与困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