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静美住在孤村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
这天,静美说闻到满院子的桂花香,突然惦念起母亲做的桂花糕,便想给我的外婆也做一笼,让对方亲口尝尝她的手艺。老人便来了兴致,说不如多摘一些桂花,用一部分来做桂花糕,而剩下的则可以酿制成桂花蜜。
于是,大家说干就干。我从院落的墙角搬来梯子,正准备像猴子似地爬上去,却是被老人给阻拦道:“小寻,你知道这桂花该怎么摘吗?”
“这有什么难的?”我理所当然地回应:“我爬上去,看到桂花,出溜一下,全都抹下来就好了!”
然而,外婆则是摇了摇头:“这摘桂花可是有讲究的——含苞未开的不要摘,因为此时的芳香油尚未分泌,花香味极低;而那些开放了几天的落花,此时挥发性极强的芳香油均已散去大半,质量也是最差;所以刚开放不久的桂花,此时的芳香油含量最高,也正是采摘的最佳时机。”
“噢!”静美像是学到了新知识般点头明白:“原来,这摘桂花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所以还是我来!”外婆用双手扶住梯子就要往上爬。
静美不免担心道:“奶奶,您上去有危险吧?”
不想,外婆则是叹了口气:“以前,每年——我都要给我女儿做桂花蜜,但自从她离家出走后,我就再也没做过,也不知道这手艺是不是生疏了?!”
由于老人执意要亲自摘桂花,不顾我和静美的担心与阻挠,便手挽着篮子,攀爬上了梯子,我只得赶紧帮忙地扶住了梯把。
静美也在踮起着脚尖,够向其触手可及的那片花枝,也在帮忙摘取着芬芳的桂花,由于摘得高兴时,她突然叫喊我道:“小寻,你看!这桂花多是四瓣,但这里有一朵五瓣的桂花,是不是长得很奇怪?”
我凑过脑袋去看,因为忘记了正搀扶着的梯子,所以手上的力道稍有些松懈。由此,悲剧就是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当看到外婆从梯子上坠落下来的那一时刻,我以为天上竟是下起了漫天金灿灿的雪花,铺满了老人的全身。
当即,我被吓坏了,急忙扑过去:“外婆,您怎么了?”
由于情况紧急,我本能地脱口而出了跟对方的血缘亲情,也顾不得做任何的解释,而是查看老人是否受伤。
静美也是一脸着急的模样:“外婆,您不要紧吧?”
“外婆?”老人的神色一诧,发出呢喃的低语,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抬起颤巍巍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颊:“你跟她长得真像啊!第一天,我看到你们出现在客厅时,我就觉得这孩子好像一个人,原来——你是苦艾的孩子啊!难怪,难怪,难怪啊!……”
一连说了三声“难怪”,外婆便昏厥了过去。
这也难怪我们闯入外婆住处的第一天,在等待着静美洗澡的间隙里,老人的目光在我身上滴溜转,肯定是在那时候——她就已经瞧出我像其女儿——苦艾。
我连忙试探老人的鼻息,还好有平缓的气息呼出,我跟静美小心翼翼地将外婆扶躺到卧室的床上。
外婆始终处于昏迷的状态,这让我和静美感到很担心,却又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毕竟事发突然,而我们都没有过相关经验,以为老人睡一会儿就醒了。
当天晚上,静美做了一些桂花粥,是希望外婆醒过来时,多少能吃点儿东西。但外婆始终是昏厥的状态,这让静美万分担忧,便摸了摸老人的额头,则是发现外婆的体温滚烫。
“糟糕!”静美面冲我大声道:“外婆发高烧了!小寻,我们赶紧把她送去医院吧?”
“好!”
岂料,我刚刚准备要背起床上的外婆,却是听闻她发出梦呓般的低语,她是在呼唤着那个女人的名字:“苦艾,苦艾!我的苦艾……你在哪儿啊?……快回家吧!求你原谅我,快快回家吧!……”外婆的眼角流下了泪水,即便在其生命垂危之际,她仍是一心想着那个离家出走了二十来年的唯一女儿。
我犹豫了一下,朝向屋外冲去,则是被静美叫道:“小寻,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那个女人,并且严厉地告诉对方——她的母亲于生命危急之时,竟是在惦记着自己的女儿。但我来不及过多解释,而是跑到孤村路口的一个公用电话亭边,给家里打去了电话,正是那个女人接听了去电。我们在电话两端保持沉默,彼此间相互僵持,似乎是在赌着气,倘若一旦谁先开口,便会成为落败的那方。
“是小寻吧?”终于,那个女人还是败下阵来:“那么多天在外流浪,你现在想家了?”
然而,我却是答非所问:“二十年前,你不也离家出走,就再也没有回头?”
我听得出电话那头——女人的呼吸猛地一颤:“怎么?你也不想回家?”
“我们就象是一个轮回,二十年前,你离开了孤村,而我现在代替你回来了。”
之前,我还没觉得这是一次轮回的旅程,特别是当初与静美因为热血上涌,由于无家可归,这才一路溜票,找来到了孤村。当时,我并不期盼能够找到自己的外婆。但因意外得知我们误闯误撞所见到的这个老人,居然正是我从未见过面的亲外婆,我便自内心产生了一种轮回之感——仿佛回到孤村是我与生俱来的先天使命,这是我此生必将经历的一次重要的成长,也是我必将经历的一次无比重要的人生旅程。
听得出来,那个女人的声音显得很意外:“怎么?你在孤村?”
“对!”我点头回应:“我还见到了外婆。”
“她——她好吗?”对方是在强忍压制着其喉头深处的那股哭腔。
“不好!”由于受其情绪的感染,我也差点便一度泪崩,从而稳定住哀伤的音色:“她一直在喊你的名字,所以我希望你能回来,回来看看你自己的母亲。”
“不!”电话那头的哭声越来越凝重:“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对了!外婆还说她不记得——你当年为何离家出走的原因。”我听到那个女人带着泪腔的呼吸声:“现在,你能告诉我——那个原因吗?”
“因为——”我可以听出女人切着牙齿一字一顿地回答:“我——恨——她!——”与此同时,那哭声越来越大,就像涨潮的河水,漫入进了我的耳朵——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那个女人如此脆弱悲哭的声息,似乎是被我的问题戳中了其灵魂深处的某个痛点。
外婆年轻时是一家夜总会的陪酒小姐,为了生计,不知道讨好过多少个男人,因而那个女人也不知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终于,就在苦艾七岁的那年,她结束了漂泊的日子,被外婆领来到了孤村,母女俩本以为未来的生活有了依靠及着落,所以在入住继父家中的那天,便高高兴兴地在院里的那棵桂花树前拍下了那张合影。
不想,在那个女人十七岁时,由于出落得愈加标致,竟是遭到了继父的强暴;外婆因为要依靠继父生活,就让自己的女儿忍气吞声。终于,在遭遇第五次侵犯时,女人鼓足了勇气,选择离家出走,就再也没回来——这二十年来,她再也没回过孤村。
可想而知,电话中的那个女人该是有多恨外婆啊!这样,我才明白原来不仅归家的路是一条轮回,而人生的罪恶也是一次次的轮回和反复。大概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那个女人跟丈夫的关系才会表现得如此对立及紧张吧!
但这怎么可能?一时之间,我手里攥握着听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是无法接受电话里的这个事实,我以为那个女人二十年前离家出走,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所以她的婚姻、她的家庭、她的生活才会如此糟糕或不堪,却没料到这一切——皆是那个看似慈祥的外婆所播种下的创伤和恶果。
突然,夜空里电闪雷鸣,竟是要下起雨来。
我放下电话,冲回到外婆的家中,但刚刚走入进院子,身后一响惊雷斩落,就听闻静美的哭声,我不免加快了步伐,跑进老人的卧室,大口呼呼地喘气。
外婆平躺在床上,其嘴角流出一抹鲜血,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我说不出对这个老女人到底是充满了怨恨还是可怜,就如同此时此刻,我说不出对那个刚刚才通过了电话的母亲到底是怨恨亦或可怜,因为我还没有从事实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小寻,外婆死了!你的外婆死了!”静美将一张相片递给我:“这是她留给你的。”
我接过那张相片,正是外婆和她七岁的女儿——苦艾在院子里桂花树下的那张合影,母女俩正开开心心地笑靥如花,那似乎是她们最为幸福的一天,可见合影的相纸已经发黄,并隐约可现相片的背面似乎写有什么字迹。
我慢慢地翻转过相纸,眼见背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忏悔:恳请苦艾原谅我!也就是说——外婆以遗书的方式承认——那个女人刚才在电话里所吐露而出的那些实情没有任何的虚假或伪造?!
哗啦啦——屋外响起暴击一般的雨点声,就如同拳头似地捶打着窗户,它分明是要将这几日——外婆于我心目中所树立起来的温柔美好的形象一举击碎,这就如同一举击碎了那个女人曾经在我心目中阴郁冷漠的形象,而是将两者重新聚合成了一个揉泥和水的整体,最终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骨肉相连的全新认知……
尽管她们分别了二十来年,甚至女儿就连逝者这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看到,但两人则是融合成了一团纠缠不清的母女形态,这让我感觉胸口生生一疼,便不自觉地俯身跪于床边,止不住的悲伤潸然泪下。
与此同时,在我的心底不免泛溢出同情:她们到底是一对怎样的母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