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村的岁月老态而静止，这里所拥有的不单单是老人们，还有那一只只悠闲自在的老猫，以及瘸腿走路的老狗。
虽说我和静美的擅自闯入不太合规矩，但为老人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生活气息，房间里充满了我们三人的欢声笑语。尽管老人还是不怎么太爱说话，但在情感上跟我们亲近了许多。与此同时，她也从没有问起我外婆的相关情况，似乎完全忘记了竟有这么一档话题，而是让我们安安心心地住了下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平静度过了。
这天，静美帮老人在厨房里择菜，随口便聊起天来：“奶奶，您老伴去世多久了？”
“已经有十年了！”老人正将择好的菜放进洗碗槽内。
十年？！我望向电视柜上的那张遗像，这位逝者少说也有七十来岁；如此推测，老人嫁给这相片上的男子时，对方多半也该有五十来岁了，两人该是相差至少二十来年，可以算作老夫少妻的情况了。
“那您都没有儿女吗？”静美好奇地追问。
老人叹了口气：“我有一个女儿，但早在二十年前离家出走，就再也没回来过。”
什么？当时，我正在客厅里拖地，心头不免“咯噔”一惊：这怎么跟那个女人的情况如此相似？便不自觉地竖起耳朵聆听厨房内两人之间的此番对话。
“那您想她吗？”静美好奇地继续追寻。
“想有什么用！”老人苦笑地回答：“这么多年没见面，我就连她的长相都记不太清楚了。”
我拖地来到了厨房的门口，并且装作随口插话的模样：“那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不记得了！”瞬间，老人就像是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她忘记了手上正在洗菜的动作，而是面色茫然地望向我和静美，她似乎已经无法记起那些年代久远的往事，俨然它们是被牢牢地封印在暗淡的岁月里，进而遭遇了所有人的遗弃。“我给你们摊鸡蛋饼吧？”
但我显得很不甘心：“那您还记得——您女儿的名字吗？”
老人仰头沉思地想了想，从窗户外照射进的一束阳光，仿佛天启般打在老人的脸上，由此也同时照亮了她的记忆，将那个遗弃多年的名字打捞上岸，因而带着一股湿漉漉、霉斑似的水气。
“苦艾，对！”老人冲自己点头：“她的名字叫苦艾。”
“苦艾！”第一次，这个名字仿佛击中了我的心灵，居然碰撞出着火花一般的效果。
苦艾？二十年前，老人的女儿从孤村离家出走，而老人女儿的名字就叫苦艾……这一切巧合所联系起来的信息皆表明——面前的这个老人正是我的外婆，她是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外婆。三天前，我和静美居然误打误撞，翻入进了外婆的家中，而柜子上的那张遗像，肯定就是我的外公了。
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明白为何我会选择这套房子翻了进来，因为小时候——我看过的唯一一张那个女人与她母亲的合影，就是在那棵桂花树下照的。所以，当我在院外看到这棵桂花树时，竟是有种备感亲切的特别之处——那正是潜藏在我脑海深处的记忆不仅将我引领回到了孤村，并且让我出于一种本能的方式找到了外婆的家，与面前的老人意外相见。
趁老人正在发呆，静美悄悄地凑到了我面前，冲我小声地耳语：“小寻，她好像是你的外婆？”
我点头承认地回答：“我也听出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老人回过神来，望向我和静美。
“啊！没什么！”我继续装作拖地的样子。
静美则是跟出厨房，冲我低声地耳语道：“那你要不要跟她相认？”
这一瞬间，我感觉心里好乱，没想好该怎么办：虽然我是来找自己的外婆，但面前的这位老人仿佛送大礼般，竟是“咣当”一响地砸落在我的眼前，她正是我要寻找的这位亲人，却是让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至少现在与之相认并非是最好的时机。
老人见我们亲密的举动，居然突发奇想地询问：“你们两个是在恋爱？”
“哈哈！”静美先是面容一红，随而便大笑了起来：“奶奶，我们没有谈恋爱，我跟小寻只是很好的朋友。”
静美这话并非撒谎，尽管我们两小无猜，但由于是邻居，又是同班同学，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但从没想过要谈恋爱。
岂料，老人则是比我们的思维更加开放：“现在十五六岁的孩子，有哪个没谈过恋爱？”
“我们就没有啊！”静美跟我保持出距离。
“那真是太可惜了！”果然，老人一副惋惜的神态：“我看你们两个小家伙——还真是郎才女貌，蛮般配的嘛！”
女孩都喜欢被人夸赞漂亮，静美自是乐成了一朵鲜花：“谢谢奶奶！我就当您这是在夸奖我了。”
“我是在夸你呀！”老人微笑地回答：“跟我年轻时一样漂亮。”
我却是开玩笑地一把搂过静美的肩膀：“奶奶，那您是希望我们在一起喽？”
“当然！”老人点了点头：“人有了伴，这日子就有了盼头，生活也才会过得有滋有味。”
静美则是嘟嘴打开我：“但两个人在一起会打架，无休止地争吵或是谩骂。”她是在说我的父母和她的双亲。
“是啊！”我点了点头：“曾经那些海誓山盟就像放屁一样，说话都不算话，那简直就是人生中最大的谎言。”
外婆像是在回味自己的爱情：“但在说那些海誓山盟的承诺时，还是十分美好，至少是刻骨铭心。”
“我爱你！我会永远对你好的！我会把你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里！我只爱你一个，钟情你一生一世！……”静美在一边说话的同时，一边掰动着手指计算道：“说这些话不过也就是一分钟，十几秒，但是为了这个所谓虚假的美好、刻骨铭心的瞬间，两人相互仇视，怨恨了一辈子，那多不值啊！”
“是啊！”我也点头表示赞同：“我家里的那两个——总是相互指责，说是对方耽搁了自己的一生，但既然如此的话，他们为何要在一起，又为何相互折磨？干脆离婚，一拍两散，个过个的日子这多好啊！”
外婆却是摇头并不赞同我们此般的极端想法：“但也有家庭美满幸福的婚姻呢！”
“但即使两个人在一起幸福美满，”静美望着柜子上的那张遗像：“也会有一个人先走，而剩下的那个——该是多寂寞、多孤单啊！”
“是啊！”我认可静美的此番感慨：“况且，这两人朝夕相处，已经成为了习惯，如何能受得了另一个人先行离开？”
“是啊！”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到底——我们每个人最终都是孤独的。”
我跟那个女人仿佛是天生的仇敌，但在跟外婆的相处则是十分融洽，所以我认为那个女人二十年前的离家出走，必是她自己的问题，跟面前的外婆无关。但也正是由于这样，我便愈加好奇那个女人当年离开这里的原因，也更加好奇外婆对自己的女儿是怎样的看法。
这天晚饭时，老人不仅做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并且还摊了一盘金灿灿的鸡蛋饼，这也恰恰是那个女人的拿手好菜，两人的手艺几乎不分伯仲，这让我更加确定了她就是我的亲外婆，而那个女人的手艺则是与其一脉相承。
静美简直为那鸡蛋饼着迷，一连吃了两张，啧啧地称赞道：“奶奶，您摊的这鸡蛋饼真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鸡蛋饼，好重的奶香味。”
“这鸡蛋饼也是我女儿最喜欢吃的，”外婆一脸回忆的神色：“那时候，因为喝不起新鲜牛奶，每次我女儿生病了，没胃口吃饭，我便将奶粉掺和在面粉里，再打上两个鸡蛋，做给我女儿吃。我女儿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
看得出来，老人一直很想念自己的女儿，我便追问道：“奶奶，那您不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吗？”
“谁？”外婆奇怪地望向我。
“就是您的女儿，”我迫切地将身体前倾：“您唯一的女儿，您不是说她叫苦艾吗？”
“苦艾？”外婆安静地望向我，好半天，她似乎才反应过来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如果她过得好，我知不知道又如何呢？”
“但如果她过得不好呢？”想起那个争吵不断的家庭，我就有种头痛欲裂的厌恶。
“那——那这也是她自己的人生啊！”外婆看起来似乎不太愿意谈起那个离家出走的女儿。
然而，我将身子朝前挺了挺，用充满着期待的样子，凝视着对方说道：“难道——您都不想见一见她吗？”
“是她不想见我吧？！”外婆叹气地回答：“我一直在这儿，家也在这儿，如果她想见我的话，这么多年——早就该回来了。”
是啊！倘若那个女人想回家，这么多年早就应该回来了，但这个回来的人是我——我是老人的外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