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按照武会明的话把武会明背回家。
武会明拉住武学兵的双手对他说:“学兵,你有志气,比你父亲强。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武家岩未来的希望,你答应我,再把村支书的胆子挑起来,带领大家走上一条富裕路。”
武学兵望着老书记那略带恳求而充满希冀的眼光没有拒绝的勇气,更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含着泪朝武会明点了点头。
看到武会明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释然而欣慰的眼神。
他从武会明的家中回来似乎觉得身上有一种不可推脱的责任和义务。
尽管不轻松,但也并无感到丝毫烦闷。
他的心中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力量和雄心。
九月的夜晚风凉云疏,片片落叶在随风飘散,刷拉拉的响声使武学兵听起来并未有半点的凄凉,而像是一首进行曲在鼓舞着他,鞭策着他。
那晚上他带着于小兰静静地坐在村后面的土丘上,土丘上堆满了麦秸。
他们依偎着深深地把后背埋进软绵绵的麦秸里。
天上月牙般的月亮羞涩地钻进薄薄的轻云中,就像在隔着窗纱偷窥世界。
小风凉呼呼的毫无声息地在他们的皮肤上跳舞,轻飘飘的麦秸在他们的身边摇摆忽颤。
整个世界就像停止了呼吸,那样的安澜那样的幽静,只有零落的几声犬吠和秋蝉的悲鸣。
挂在山坳里的稀稀落落的小山村星灯,从家户的窗户里透出来,让这个不大的小天地充满了神秘和遐思。
于小兰靠着武学兵呢喃说:“乡村的夜晚多美妙啊!”
“是啊。”武学兵握着于小兰略带冰凉的小手,“小时候就是在这样一种宁静的环境中长大的,那时每个生活在这里的年轻人没有一个感到美好的,只有贫穷和寂寞,人人都想跳出这个龙门走向外面的花花世界,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对外面充满了好奇,不是有一首歌唱道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吗?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向往精彩的梦。”
于小兰扭过头来深情地望着武学兵:“学兵,你是最棒的,你做到了。你做得真的很精彩。”
武学兵带着歉疚望着于小兰:“小兰,这次从城里回到农村让你受委屈了,还有我们的小女儿梦梦。”
“我愿意!”于小兰用矫情的声音说,“梦梦也愿意,孩子刚回来那几天看着哪儿也都是新奇。整天不想呆在屋里。”
“是啊,她今年已经三岁了,再过二年就该上幼儿园了。小兰,我向你保证,到孩子该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在武家岩建起一所学校,让我们的小女儿在家乡就能享受到冯阳县最好的教育。”
于小兰不由地紧紧攥着武学兵的大手掌柔情脉脉地:“我相信你!”
武学兵情不自禁地揽紧了于小兰的腰。
深秋的寒夜在逐渐变长。
第二天天放亮的时候,武学兵的美梦被一阵急促的敲街门声惊醒。
仔细一听是武会中的声音。
武学兵把街门拉开一条缝。
武会中急不可待地往里顺势推了推声音很急促:“学兵,会明叔走了。”
武学兵一愣:“会明叔走了,去医院了?坐谁的车走的?”
武会中一听,心中着急:“不是走了,是走了,走——”似乎又觉得说出死字很难听,胡乱地用右手比划着。
武学兵一看心中不由地一紧,莫名其妙地追问道:“会中你倒是说呀,怎么让人听不明白,会明叔去了哪里?”
武会中顿了一下,狠了狠心:“死了!”
武学兵不听则已,一听身上就打了一个冷战,吃惊地:“死了?会明叔死了?”
他多么希望自己是听错,或者是没有意会对。
随着武会中的几下肯定的点头,让他惊愕在那里,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这几下点头更据说服力的呢?
短暂的迟疑,他突然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顾一切地朝武会明家冲去。
于小兰刚拿着一件衣服走到院子中,朝武学兵大喊:“学兵,把外套穿上,秋早凉。”
武学兵头也没回,扔下一句话:“不用了。”
武会中从于小兰的手中接过衣服朝武学兵追去。
武学兵家离武会明家仅仅不到一百米,今天对于武学兵来说感觉就像一千米,不,何止是一千米!
他的大脑里都是武会明昨天的音容,还有武会明拉着他的手说过的那席话。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几句话竟然成了与武会明的诀别。
武会明顶着寒凉主动到场为他解围,为他破解顽局,今天的死,与他有着直接的关系。
如果昨天不受凉不着风寒,好好的一个人又何至于这么快就过世了呢?
他仿佛感到自己又无限的愧疚,无限的罪责和负罪感。
即使是事到如今,他的感觉中还存在一丝可怜的苟且想法,或许武会中会弄错,或许到武会明家武会明还会和昨天一样好好的活着。
但是,这个想法很快被眼前的一幕打得粉碎。
不由地,他的心又是咯噔一下,身上顿时凉了半截。
武会明的大街门上面已经挂上了白布。
他站在白布下,那白布显得异常地刺眼和冰冷。
仅仅是几秒钟,放开大步朝正房走去。
炕上荷香妈在凄凄切切地哭泣。
几个邻居和武家老者在一旁劝慰。
武高飞和武荷香都不在身边。
武学兵义不容辞地为武会明的后事做起了准备工作。
他要声势浩大地隆隆重重把送武会明最后一程。
也许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心安理得。
荷香妈悲伤之余嘱咐武学兵不要铺张浪费,武荷香回来也是这个意思。
武高飞正赶上出国办事,也一再在电话里说要简单办理就行。
无奈武学兵根本听不进,自作主张全力操办。
灵棚搭得有两间房大。
丧乐队定了两大队。
定下出殡日期,提前两天鼓号不断,日夜悲歌。
他晚上亲自为武会明带孝守夜。
还专请一队和尚提前一天到来为武会明亡灵念经超度。
宰猪杀羊,将猪头羊头供于灵柩之前。
香火不断烟雾腾绕。
所有武家宗亲皆着白裤孝帽。
全村通知三天之中不再各家开灶,全部来吃白饭。
武学兵从头到脚身着一身素白,俨然一付重孝。
出殡之日待人接客亲子一般,不知者都以为武会明就是武学兵之父。
有人即以父亡不可复生,劝其节哀珍重。
刚开始的时候,武荷香和她妈以及武学兵的哥哥们都对他说服开导。
岂奈武学兵在这件事上异常固执,坚持披麻戴孝。
大伙只知武学兵对武会明的感情非同一般,无人可知武学兵的心中还深深埋着难以自拔的自责。
武学兵扶灵号哭,灵前三跪九拜。
这般情形感人下泪,但又让村人不可思议。
出殡之日,一万元的鞭炮整整从下午两点开始一直响到晚上,一路铺满了鞭炮的纸皮。
晚宴更是排场,一桌二十几个大菜。
武学兵逢桌倒酒,连连向这次帮办事情的所有人员道谢。
不说这次花了多少真金白银,只是从武学兵发哑的嗓子上就可以看出他的孝心和付出。
武会明后事的隆重和排场一时间在十里八乡传为佳话。
武学兵的重情重义也成了人们饭后茶余的话题。
没有想到的是突然有一天武会中急急忙忙地又找到武学兵,说青树镇政府专门请武学兵下午去一趟,有要事要说。
武学兵自从回到村里办农贸合作社以来深得镇政府的支持,无论资金信贷还是技术指导,镇里多次把武家岩作为模范典型来宣传表扬,并对全镇发出向武家岩看齐向武学兵学习的号召。
武学兵听说镇里又有传唤也不稀奇,说不定又是要搞什么形式主义。
一直以来多得领导重视,也不好拒绝和推辞,下午早早开上他的小轿车拉着武会中直奔镇里而去。
到青树镇用不了十几分钟就到。
武学兵把车刚开进镇政府大院就见镇里的秘书迎上来,脸上没有像往日那么灿烂的笑:“老武,书记和马镇长都在二楼小会议室里等着你哩。”
武学兵对他微笑着问:“这么急,什么事?”
秘书表情神秘地回道:“上二楼会议室就知道了。”
作为镇里的秘书不随意乱说也是这个职业的基本职守。
武学兵也不难理解,与武会中径直按照秘书的指引向楼上走去。
他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小会议室的门口,隔着玻璃看到了里面坐着几个人。
武学兵抬起手来准备敲门,挨着门坐的一位副镇长从里面已经认出武学兵,伸手拉开了门。
迎面坐着的马镇长不过三十岁,先看到了他抬起手来向他招呼:“老武,快进来!”
武学兵和武会中正要挨着副镇长在门边坐下来,书记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椭圆形会议办公桌的一排空座位:“坐到桌前来。”
等他们坐定,武学兵这才静下神来观察起桌子上坐着的其余人来。
应该由书记镇长坐的正席上坐着两个陌生人。
其余几个武学兵虽然不知道在镇里到底是什么身份,但都面熟,可以确定是镇里的干部。
正在他们狐疑之间,挨着马镇长坐着的一位镇干部拿起笔来两眼盯着武学兵问:“你就是武学兵吧?”
那架势就像是审问犯人的样子。
武学兵的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虽然和你们这些一般干部打交道不多,但终归也是本镇里的干部,何必这样一本正经硬邦邦的。
他看了看那个干部,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
马镇长一看似乎猜到武学兵的感受,为了打破尴尬的情景接上说:“是,这就是武家岩村的农产品合作社主任武学兵。”
“听说你是做运输企业的,回到武家岩村发展农业?以前还当过书记,开过石料厂?”两个陌生人中一个看上去年长的人微笑着问。
武学兵正要考虑怎么回答,马镇长插上话来将两个陌生人向武学兵和武会中介绍道:“冯处长和张副处长都是省纪检委的领导,老武你要认真地以实回答,有啥说啥。”
省纪检委?省纪检委来找我干什么?
我是正当做生意,莫非是和占用农耕地有关?
可利用乡亲们的土地也是经过村民同意的,互相还签订了协议,何况有些耕地已经由于年轻人的外出打工闲置多年,再说所有耕地现在不是种粮食也是种蔬菜,总不能说是违法吧?
即使是违法,论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个体企业经理,说什么也轮不到上面亲自下来这么两员大官来兴师问罪吧?
他既感到纳闷又感到迷糊。
正在他狐疑之间,镇里的书记提醒了一句:“老武,冯处长在问你话哪。”
武学兵激灵了一下把心横了横,反正我该做的都做了,自己觉得又没有哪里违反上级的政策,愿杀愿刮就由你们来吧,不假思索地:“是,以前年开过石料公司。”
桌子上的人都在本子上一边听一边记录。
“后来你就改行做了运输?”那个处长仍然带着和气的表情。
“是,石料厂出来后就一直做运输行业。”武学兵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一点点拖泥带水。
“你还当过村里的书记?”那个处长又问。
这都是明摆的事,问这些做什么!
武学兵随声应了一声:“是。”
只有一个字。
他实实在在不知道这么大一个省里的处长没事干跑到一个孤山癖镇里来问这些快要发霉的旧事是何用意。
就在他和武会中心中纳闷的同时,镇里的书记又问道:“老武,武会明是你什么亲戚?或者只是武姓一家?”
“是我的一个堂叔。”武学兵以为书记没话找话和他闲聊,就顺口说。
“听说这次武会明去世都是你操办的?”马镇长也插上话来。
武学兵不假思索地:“是啊,这有什么不对吗?”
武学兵这时隐隐觉得这些问话似乎并非简单闲聊。
一群大人物,这不是小题大做吗?
我愿意操办,我愿意花钱,我的钱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是交了税挣来的,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老武啊,上级三令五申反对婚丧事大操大办,你这次在全乡造成多么大的不好影响,你可知道?”书记皱着眉头问。
一个普通生意人,又不是国家工作人员,在山沟沟里排场这一次就让你们抓住胡子问年岁,屁大点事能有什么影响,纯粹是没事找事!
武学兵这样想着心里不免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
碍于都是大领导,再加上现在国家大形势倡导反腐倡廉整顿作风,不服气地把眼光收回来,一声没吭。
那个一直低着头在本子上写字的副处长直起头来,眼光异常地尖锐,口气也不和缓:“你既然和死者武会明只是堂叔侄的关系,人家有儿有女,又为何要你去操办料理?”
武学兵早就在那儿憋着一肚子火。
看到副处长很不友善的态度就不加克制地回道:“我愿意!”
三个字!
只有三个字!
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浓浓的火药味。
这是回答上级领导的口气吗?
难道说上级领导来向你问话,你仍然不接受吗?
这是什么态度!
书记为了平衡大家的情绪,化解这种尴尬情形就接上说:“老武,你是一个企业家,但不能任着自己的性子来,不准大操大办,我们大会小会上都传达了无数次,一般老百姓都在执行,你这次做的有点过。不要错以为这种政策只是给国家工作人员的,大家都要遵守才行。”
书记的口气有点责备也像是批评,在武学兵听上去还比较温和,比较能接受。
没想到那位副处长却盯着武学兵不放:“你不是国家干部就可以置上级的政策规定于不顾吗?你当过书记,总还是一个共产党员吧?党章要求总不会置之脑后吧?”
武学兵觉得副处长的话就像一把利剑直插要害。
他嘴皮动了动没发出音来。
他觉得无话可说。
于是把心一横,反正该不该做已经做了,任凭你们处置好了。
仅仅是讲了点排场,你们又能拿我如何,难不成能因为这么点屁事就给我个党内处分?
事已至此,即使处分也没办法。
任由你们处理好了,大有一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道。
短暂的沉默仅仅几秒钟的时间,会议室里的气氛沉寂得使所有人感到不自在。
那个原本一脸和气的处长将脸上的微笑收敛得干干净净,深邃的目光中带着无形中的威严:“你这样做,经得武高飞同意了吗?”
高飞。
他把此事与高飞联系起来不免使武学兵为之一振。
要说他自己还真的不当一回事。
现在提到了武高飞,这下可不能随便说话!
他已经知道坐在他斜对面的这两位领导是省里来的。
虽然不知道比武高飞的副市长职务大多少,但有一点还是非常清楚的,武高飞不是一般老百姓,更不是他这么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小经理。
武高飞是政府官员是公务员,如果一旦有半点瓜葛,他可就真的背不动了。
说不定会因此真的影响到他的前途。
武学兵眼珠子一转义不容辞地:“他远水不解近渴。我就在村里,这点事还用得着和他说吗?没有!”
从武学兵的口气上,大伙都听出仍然带着一种不服气。
冯处长仍然用原来的口气追问:“那,武高飞知道你这么做吗?”
这次武学兵没有耽搁一点点时间。
没等对方的声音落下就直截了当回答说:“不知道。没告他。”
在座的所有人一听武学兵这样干脆利落的回答,不由地都把眼光又投向冯处长。
冯处长的表情依然未变,只是稍稍换了一种坐姿,平声静气地又问了一句:“你能给我们解释一下你和武会明是什么关系吗?据我们所知,与你和武会明这种宗亲关系的在武家岩不在少数,而且有的还要比你和武会明的宗亲关系还要近。”
武学兵用桀骜不驯的眼光挑起来说:“这还用解释吗?”
他的话中明显散发着浓浓的火药味。
冯处长沉着地坐在那儿没有接话,神态如故。
他的目光明显要比刚才那种温和要锐利得多。
“学兵,冯处长问你,你要实事求是地回答问题。”马镇长也想缓和一下气氛,另一方面还有提醒武学兵不可造次的意思。
武学兵当然心领神会,迟疑了一下:“我会明叔对我恩重如山,我无以报答,只能在送走他之前尽尽我的感恩之心。”
他低下头声音很低沉,可以看出来他说得是肺腑之言。
“只是感激提拔你在村里当过几年书记吗?”冯处长看上去眼光也不如刚才冷漠。
“是的,他培养我接了他的班,最让我不能释怀的是他对待我就像他的儿子一样,每当我遇到困难力所不及的时候,他总是出现在我的面前宽慰我,支持我,帮我处理问题。他对我恩重如山。”
武学兵说着,可以听出来他的喉咙发出的声音有点发颤。
“可是,老武,你以前是一个老书记,现在是一个企业经理,总不会为了个人感情就置上级的规定于不顾吧?”书记说。
“这里面有没有武高飞的原因?”副处长一脸正经地望着武学兵又把话题转移到武高飞的名字上来。
武学兵低头想了一会,突然迸出一句话来,语惊四座:“也有。”
说来说去,你武学兵还是看着武高飞的面子,大家都这样想,不免都屏声息气地等待着冯处长的下一步问话。
没想到冯处长脸上突然又出现了刚开始时候的和气:“哎,这就对了,有啥就说啥嘛。”
“小时候一起玩耍一起长大。说出来也不怕大家笑话,我念书的时候是老笨蛋,入学的时候我们是一届,几年后上初中,我就又和他的妹妹武荷香成了一届,也许这就是我和会明叔一家的不解之缘吧。”
冯处长想了想:“好,既然是这样,咱们就再换个话题。这些年你有没有凭着和武会明一家的特殊关系或者说特殊感情,让武高飞给你办过事?——或者说,介绍关系什么的,拐弯打过什么招呼。放开来说,有什么就说什么。”
“这个还真没有。”武学兵不假思索地回答,非常干脆。
一场质询会就这样不了了之。
会后武会中还被冯处长单独叫到一个屋子进行了谈话。
不过,结果可想而知。
武学兵这次出殡办事如此讲究排场确确实实并非是武高飞的缘故。
尽管他是一个企业经理,也在党内受到了警告处分。
后来他才知道是有人反映到了上面,是针对武高飞的。
上面也是按照程序下来进行核实。
这样,既是对组织负责又是对武高飞本人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