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孛临禁律
雨水如天洪般泻下,天空如一面黑色大旗,卷起一个黑色的漩涡,没有半分要消散的意思。即便是再怎么有赏景雅兴之人,也不会选择在这种夜晚出门。
齐天弈正行于一处小巷中,他走的很慢,每一步都像被一根铁链限制了一样,迈出,又直直落下,风雨中行走的宛若一个已至残年的老头。
“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来,每次都一样,何必躲躲藏藏呢?还是说想看我何时能倒在这场大雨中?”齐天弈仰起头,面露讥讽之色,不冷不淡地说道。
深巷中除他之外连半道影子都没有,但他却毫不犹豫的拖着身体转向路旁的一处檐廊,黑纱后的血瞳隐隐流露出几分杀机。
雨水顺着屋檐而落,连成根根细线,组成一帘水幕。
“有人若是真把你当成一个体弱多病的少年,恐怕应该和涂洪一同去地下作伴了吧。但不得不说你这次胆子着实有些大了,平白无故得罪一方势力,到时候天秤门找上门来寻仇可别来求我。”
一个男人从屋檐下的黑暗中走出,三步两步便闪身到齐天弈面前。
一身黑色官服,就连撑着的牛皮伞都是漆黑如墨,这一身打扮,仿佛就是为了在黑夜中穿行一样。若要问身上唯一一处显眼的地方,那便是腰间挂着的块青石镶白玉的令牌,不含半点杂质的玉石拼接成一个字“临”。而另一面,是“判”。
整个孛临,就算是外来人也不会不认识这块令牌。唯有城主亲设的临天司之人才可持有,而其中一面所镶的字则代表着不同的职责和地位。
临天司巡判,仅有二十四位。
所谓巡判,就不只是巡查这么简单了,他们有就地处决之权,无需向任何人过问。
所以孛临的大小势力,没人愿意得罪其中任何一位。
但就是这样一位身份显赫,地位超群的巡判,齐天弈对其的语气不仅没有尊敬,反而充满浓浓的嘲弄之味。
“我想做的事,不需要给出什么理由。想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者太多,加一个天秤门也无妨。不过,你身为巡判却经常找我来分赃,这要是传出去,怕是会成为全城人的茶后闲话吧。”
黑伞下的年轻男子并不恼,反而不温不火地笑道:“别说的这么难听嘛,分一点钱财,在孛临也算是有人罩着你,要是哪天触犯了禁律,说不定我会网开一面放了你呢?这种特权他人可是求之但不得的。而且,我也不在乎他人看我是什么眼神。”
“要是真有那天,我也不会求你帮忙......”齐天弈轻哼一声道。
对立之人只是笑笑,顺便收起了黑伞,任凭雨点打落在黑衣上。
之前黑伞遮住的是一副极为普通的面貌,五官端正,眼中没有任何习武之人该有的冷冽,就像向前始终不恼的话语一样。如果不是这身黑色的官服表明了他的身份,常人估计会认为这身一个不食人间烟火,温文有礼的书生。
但对于熟悉他的齐天弈来说,这副表象让他心底平生几丝寒意。面相平庸的人,内在往往相反,更何况这位年轻男子明明只有二十多岁,却已经任巡判一职,过人之处可想而知。
他叫何问机,这个名字在许多人心中,都是一个不寒而栗的存在。作为临天司最年轻的巡判,出手一向坚决果断,对于一些不配合者,也是不择手段。但对于事外之人,却从不牵连动怒。
在孛临,人们更愿意称呼其为——两面佛。
惩有罪之人,不伤平民一毫。谈吐皆笑面,白刃尽染血。
没人知道他眼中的有罪之人,是否就包括自己。
何问机向齐天弈伸出一只手,脸上依然是春风般和睦的笑容。但齐天弈却有一种想给这张脸上来一拳的冲动。
“以后留意着点身后,若是被我逮到机会,可不保证不对你捅刀子。”
齐天弈抬起一只扔出一个丹瓶,口中还是不住嘲讽道。
何问机接过丹瓶,看都没看就收入怀中,然后反唇相讥道:“你若是真有那打算又为何要告诉我呢,要怪就怪自己交友不慎吧,不过我也确实只有你这一个朋友......”
也不知此话是真是假。
“稍微注意着点吧,就算你是鬼巷玄武,身在孛临这片泥潭也难免会深陷其中。孛临容不下任何一个违反禁律的人,不管是何等实力和地位。”何问机又开口提醒道。
“我又不是没有脑子,那种事情也轮不到我去做。我是自傲,但不自大。若是真的存在那一天的话,凭你也拦不住我,”齐天弈顿了顿,用更为低沉的声音说道,“因为我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是吗,人生无常哦。”何问机的嘴角多了一个富含深意的笑容,他明白齐天弈话中的意思,也明白这绝不是一句狂言。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行动,止水之境,停留了一年多没有任何突破吧。鬼巷玄武,如此下去神兽也会退化为凡物。”
何问机再次撑开黑伞,向齐天弈来时的方向离开,雨声中夹杂着一个轻而悠长的声音。
“若有什么麻烦,我会提前告知于你。还有,下次别用这些废丹打发我了......”
齐天弈如同没听到一样,扬长而去。斗笠下,被青筋爬满的脸却是微颤了颤。
他笑了。
何问机找他分赃,他虽然每次都明嘲暗讽,却从未拒绝过,而何问机每次收到他给的东西也未尝计较什么。
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多半只是一些垃圾。
这样的人必定可以深交。齐天弈从认识何问机到见面多次后,心中就已经有了他自己的打算和选择。
孛临不是泥潭,而是一处深潭,进来的人,难免困于其中,不够聪明,就会困得更久,直到在黑暗中彻底消失。
街巷上没有任何行人,所有店铺皆紧闭门窗。但偶尔也会传出几声歇斯底里的惨叫,打破夜晚表面上的和谐,然后同大雨一同消失在孛临漫长的黑夜中。
孛临禁律,非圣徒者唯有入夜后才可处理一些纠纷,暗杀行刺,不管双方究竟是什么人。
因为这一条禁律,孛临城内一些有权有势但自身不是圣徒的人多半在雨夜难眠。
齐天弈继续走着,屋檐上有时会掠过几道黑影,但他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途径临河旁,他下意识的瞟向快要漫上边滩的河水,上面已经漂浮着几具尸首。
孛临禁律,临河中的尸首,只能由临天司之人于每日日落时分清理。擅自打捞者,便会加入其中。
踏上桥头,齐天弈眯起双眼望向河边一个不起眼的小亭,但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他可不想自讨没趣。同何问机一样,着一袭黑衣隐入夜色中,等待不识抬举之人前来捞尸。
齐天弈杀涂洪之地在城东,距离鬼巷需要一个时辰的脚程,但这是对于常人来说的。现在的他,如闲庭漫步,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如果此时有人能近距离和齐天弈同行一段路,就会发现,他的呼吸并没有那么匀称,脚步也有些僵硬。
齐天弈并没有太关心自己的身体,相比之下,他更在意何问机的那几句话。
拥有顶级炼体命灵玄武,修炼在他看来应该是平步青云,但只是一个二莲止水之境,就已经卡了整整一年。并且在这一年中,他莲印上的第三片花瓣没有一点要显露的意思。换句话说,这一年他的修为一步都没有进。
原因他也清楚,以凡人之躯呈神兽之能,如同在一个葫芦里注入一片汪洋。玄武暴戾的神识一直在侵染他的精神,现在左脸鼓起的青筋,就是最好的证明。
好在这是个雨夜,他也能稍微平静一点。齐天弈心中轻叹道。
但也仅仅只是一点......
这的确是孛临近年来最大的一场雨,黑云遮天宛如天旗齐舞,暴雨狂泻如同天兵下境。它将今夜一切不和谐的事尽数洗涤。
......
“你又去寻那个少年了?”负手站立之人年过六旬,但除了两鬓有些许花白外没有任何衰老之象。浩如星海的真气也不曾加以收敛,任凭其向外散发。
“是。”回答很短促,却不卑不亢。
“临天司巡判,和这些市井之徒有所交集,不说旁人会如何看待,今后他若违禁律,你敢说自己不会对他有所包庇吗?”
“沈大人不会不知道,我这个人善于识人。鬼巷玄武年纪虽不大,但心性绝对不再江湖龙头之下,何况,他知道从善。”何问机依旧从容而答。
“你知道玄武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吗,”年过六旬的男子怒喝道,“他若成长起来,一切就不是由他说了算,这可是世间顶级的炼体命灵。”
何问机不语,屈身而立。
他身前之人,正是二十四巡判之首,沈重年,也是力排众议,将他引荐为巡判的人。
对于他,何问机心中只有无以回报的恩情。但齐天弈一事,他也必须坚持自己心中的看法。
窗外的雨声很大,屋内却是出奇的安静,或是说,压抑。沈重年转过身,看见何问机仍然是那副样子,不禁有些恼火,眼底微冷,眉头也不自觉地紧蹙。
“沈大人,这件事,我想不必你来操心了,鬼巷玄武,是我们所寻找的人。”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沉寂,一个绝色的女子缓步入门,手中握有一块令牌。
在沈重年和何问机眼中,只有令牌上那桀骜不驯的两个火红色大字,其余的一切都无法再入他们的眼球。
九霄。
......
齐天弈走出一条暗巷,隐隐能看到他左手上挂有一道如细蛇般的红色线流,滴落于水洼中绽开一朵朵短暂而绚丽的蔷薇。
他的另一只手上,已多了一具异于常人的尸首,躯干骨极为粗大,身上的肌肉强健到十分夸张的程度,若不是相貌与常人无异,说是一头魔兽都不为过。
孛临很乱,自然也会有九黎族的人出现在城中。只不过他们大都是头脑简单之人,否则也不会在利欲熏心之下找上齐天弈。
孛临禁律,凡入城者,皆无贵贱之分。
虽是说有这样一条禁律,但四国之人往往会看不起这些北方蛮夷,了。一旦遇上九黎族人,他们从不会留下全尸,九黎族人的身体可用以炼物,这一点无人不知。
齐天弈拖着这具尸体走了好久,经过一条暗渠时才将其丢入水中。
孛临禁律。虽言是禁律,但在大多数人眼中,这是在这座接壤三地的边城里里,仅存的一点,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