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下,照着一座新坟,也照亮了一张憔悴却威严不减的脸。
这是冯川的坟墓,而那张脸是属于萧如雷。
风吹草动,长草萋萋,江南已是草舞莺飞的时节。
这座新坟过不了多久也会长满野草,终有一天会无人清理,彻底荒凉。
萧如雷不知为何要想得这么消极,冷冰冰的冯川坟头似赫然有他凄惨未来的映照。
他亲自到坟上铺好纸钱,插稳引魂幡,跪在墓碑前摆放祭品,点燃香烛,再拿出一堆纸钱烧化,磕头后长身而起。
新鲜明朗的朝阳没有让他恢复元气,一片衣角被草露打湿使他更显颓唐。
他虽站得一如往常的笔直,但旁边每个人都明显看出他尽力也无法维持的精气神已多么脆弱。
每个人都明显看出他愈渐佝偻的背脊,消瘦的胸膛,眼神的空洞,嘴唇的干裂,眼角的皱纹,须发的花白……
每个人甚至明显听出他嘴里无意中飘落的一声叹息,孤独虚幻,就像来自另一个无人问津的世界。
他的确老了。
一个迟暮英雄,陡然遭遇干将的惨死、亲侄的背叛,这两件事足以沉重压弯他的背,令他残生寂寞,终日煎熬。
他需要朋友的理解,身边静立的孟无情正是他最亲切最知心的朋友。
但孟无情此刻面对他的颓败,也满心疑惑,难以想透。
他心中的痛苦与解不开的矛盾,正是孟无情久久不能身受并洞悉的。
孟无情对他压抑的情感也无能为力,只有做个本分的局外人,静观其变。
XXX
萧如雷站了很久,静似墓碑,身边虽有许多人围绕,他却倍显孑然。
方才所做,满含悲哀,庄严而沉重。
但那些举动都是最平凡的。
久违的平凡。
因这份平凡,他心里的情感也渐渐朴素。
他突然抬起一只手,手上青筋虬结,干巴的皮肤已出现暗黄的老人斑。
他未届六旬,竟出现了老人斑。
这老人斑难道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人身上多少变化是一夜之间出现的?
这些变化,就像诅咒,任何人也无法避免,无法摆脱。
任何人都要学会最终服老。
老是人类最终也最真切深刻的命运。
他翻手,掌心朝上。
这是一张铁掌,厚厚一层硬茧闪着金属光泽,一掌拍下,仍足以碎裂石块。
瞬间老的残酷现实离他咫尺天涯,死亡遥如星辰。
他伸手向一个镖师。
他没有看那个镖师,眼睛只关注新起的坟墓。
坟里的死人太让他不忍割舍。
那个镖师领会其意,赶忙递上一瓶酒。
酒是老酒,老得很有劲道。
萧如雷扒开瓶塞,瓶身倾斜,一股老酒如泪汩汩流下,流入愁怀,辣辣地将一切悲哀痛苦烧成灰烬。
他一脸平静,眼中无泪,以后他必须对自己更严苛,绝不为任何事轻易流泪。
他不喜欢流泪,但流泪本就是人的本能之一,真要流泪时,强忍反倒伤身。
每到着实忍不住时他就狂饮烈酒,把酒水当眼泪流进肚子。
男儿有泪不轻弹,眼泪苦涩自咽下。
他喝了半瓶酒,剩下半瓶都倒给冯川,坟前一片尘土打湿,他一边倒酒一边自语:“酒,我们都喜欢喝酒,曾几何时,我们不敢痛醉。我们怕醉。因为我们只有自己,没有女人,没有后代。女人?后代?现在才知道,原来通通不如酒。来,我们喝,痛快的喝,痛快的醉。醉了好,可以长长久久,一睡不起。可以坠入一个没有尽头的梦。来,我们喝,喝……”
瓶中空了。
瓶口几滴残酒滴答……
萧如雷呆呆保持着将瓶身倾斜往下倒酒的姿势,倍显生硬。
他表情也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整个人都生硬如尸体。
冻僵的冰尸。
坟冢棺材里的冯川、输得不堪回首的铁万雄,他们此刻也是这么生硬?
他呆了很久,很久。
最后突兀转身,竟是一脸祥和。
他只看着一个人。
孟无情。
他在世上仅存的知心朋友。
他不能没有朋友,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
绝不能。
他语声平淡,前所未有的平淡:“好了,让他睡吧,他为雄风殚精竭虑,重要的镖都是他负责押送,十多年来吃过各种苦,却未享一天福,确实够累的。”
孟无情叹道:“你怪我么?”
萧如雷愣住:“我为何怪你?”
孟无情黯然道:“如果我事先了解月神,知道铁万雄会用月神来杀人,应对时更谨慎一点,或许就可以救到冯镖头。”
萧如雷笑道:“你绝非完人,不必自责,我也从没想过这些而怪你。”
孟无情沉默半晌,试探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萧如雷正色道:“我曾答应过你,要带你去见那个人,你来找我十次有九次是为那个人,这次我也不会食言。你已帮我了断此事,现在轮到我帮你。”
孟无情道:“现在就走?”
萧如雷道:“你若不着急,我们可以回头再喝一天酒。”
孟无情道:“我着急。”
萧如雷感慨:“每次你找那个人,都因别人的事,每次你着急,也是顾及别人,这次想必一样。”
孟无情笑道:“谁叫我天生爱管闲事?”
XXX
萧如雷走过去,走出死亡的沉沉阴影。
微风吹上他的脸。
他不再笑。
他迎向朝阳。
他只觉自己还有很长一段人生路要走,还有很多成就要去达成。
他强迫自己焕发新生,因为他的余生和孟无情一样,都已是处处为别人。
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拴着两匹健马,他果然什么都准备妥了。
他高踞马上,统领中原第一大镖局的威仪再度显现,震慑人心,也让沉寂的属下们大受鼓舞。
冯川死了,并没有断去他臂膀,只要他活着,他就是镖局的中流砥柱,无坚不摧。
刚才人人都觉他老,连他自己也懈怠,但此刻非但没有人觉他老,甚至觉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更年轻健壮智慧。
孟无情凝望他在马上的雄伟身躯,不禁热血沸腾,他的威仪鼓舞了他的属下,也鼓舞了他的朋友。
孟无情走向另一匹马时,满怀信心,朝气蓬勃。
XXX
马在飞驰,人在马上。
两个人,一对朋友,人和马都是活力充沛。
萧如雷长袍并长须飞舞,孟无情目光并刀光锐利。
阳光照下,灿烂如金,金光闪闪的溪面映出人和马挺拔强壮的身影。
马蹄顿住,溪边绿草丰美,马匹竟能抵住诱惑,始终不低头。
萧如雷说:“要不要喝点水,这条小溪清可见底,水一定很甜。”
孟无情说:“还有多远?”
萧如雷说:“看来,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到。”
孟无情说:“半个时辰已表示不远了。”
萧如雷说:“你的意思是……”
突听对岸的长蒿间传来得得蹄声,清脆如音乐,显得格外悠然。
萧如雷紧一下缰绳,低声说:“有人。”
孟无情毫不动容,高声说:“什么人?请出来一见。”
蒿草簌簌,一匹马漫步出来,鞍上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头戴竹笠,笠沿轻垂黑巾遮住了面目。
“孟无情,黑闪电。”
这人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我们一定要找机会好生认识认识。”
孟无情微笑:“今天正有机会。”
这人叹息一声:“今天不行。”
孟无情说:“你我隔岸相遇,溪水不深,马蹄轻易而过,这么好的机会,你怎说不行?”
这人说:“今天我要去杀人。”
孟无情仍不动容,颔首悠悠道:“我也不会选择杀人的日子认识别人。”
这人笑了:“但你一定要等着,到我打算认识你的时候,我所杀的人可能就是你。”
孟无情说:“你认识别人,是为杀了别人?”
这人说:“认识有很多种结果,爱与恨,友与敌,这些结果都是不可预测的。”
他含笑,语态诡秘:“何况,不管从哪方面看,我都不适合做你的朋友。”
孟无情讶然:“我们只能做敌人?”
这人说:“不适合的事最好别做,不适合的路最好别走。”
孟无情苦笑:“换句话说,就是强扭的瓜不甜。”
这人不再理孟无情,转向一旁肃容静默的萧如雷,调侃似的说:“人生如戏,对么?萧局主?”
这话颇为耳熟,萧如雷内心刺痛,不由惊呼:“你……你是铁万雄?”
这人的态度骤变讥诮:“你错了,铁万雄死了,他无颜活在世上,但你也可认为他是去他梦寐以求的那个公平世界。”
萧如雷如遭雷击,冷汗涔涔,失魂落魄的险些跌下马鞍:“他也死了……这个世界的确从未给过他公平……我从未真的了解他……是我把他逼死的。”
这人说:“他死岂不正合你所愿?”
萧如雷知道现在为自己做任何辩白都是可笑而空洞的。
他闭紧嘴,内心似在一寸寸撕裂。
“为那件东西,冯川惨遭毒害。为你的声名,十几年来,你隐瞒铁万雄真正的身世。那天才对他和盘托出,你不觉得太迟了么?”
这人咄咄相逼的气势让萧如雷如处地狱,一切厄运的根源难道真在他身上?
他已有些发痴:“的确太迟了。”
这人冷哼:“萧如雷,这两个人的死,你还要怪别人么?”
萧如雷深叹:“除了怪我,还能怪谁?”
这人说:“那件东西你想不想要?”
萧如雷黯淡的眼睛又亮起:“你知道那件东西在哪里?”
这人说:“那件东西本不属于你,对不对?”
萧如雷不否认。
这人说:“为那件东西,你最得力的助手牺牲了,这次若真想要,就必须亲自去拿。”
萧如雷毅然说:“好,我亲自去拿,你快说出那件东西的下落。”
这人冷笑:“再过一段时间,便是栖凤山庄新立庄主的日子,同时将举办十年一届的英雄盛会。你感觉自己当得起英雄之称,不妨到那里一去。”
他又对孟无情说:“孟无情,我只想问你,你是否真的无情?”
孟无情说:“有时无情,有时多情,该多情的时候总无情,该无情的时候总多情,所以我一直活得非常矛盾。”
这人笑着说:“我再问你,英雄是多情,还是无情?”
孟无情说:“英雄有时要悲天悯人,才可顾全大义,有时要铁石心肠,才可除魔卫道。”
这人说:“如此说来,英雄也一直活得非常矛盾?”
孟无情说:“人在江湖,谁都想做英雄,但关于英雄的话题,我已心生厌恶,不愿多谈。”
这人紧盯孟无情半晌,突然拉转马头,大笑:“你们都是英雄,却是最可悲的英雄。你们这种英雄,还不如狗熊。”
语声中,马蹄脆响,很快又消失在茫茫蒿草间。
他来去如风,恍无痕迹,说起话来毫不客气,一针见血,别人不想继续时,他也绝不纠缠。
这真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人,奇特得甚至有些奇妙。
孟无情凝视那片蒿草,眼睛逐渐失神,内心百味杂陈,忽然自嘲一笑:“如果我们联手出击,定可将他擒住,他虽未动手,我却看得出他武功远在我们之下。”
萧如雷叹息:“但你终究放过了他。”
孟无情说:“你也放过了他。”
萧如雷说:“他不打算在今天认识我们,然而他说出的每句话都显示他对我们很了解。”
孟无情说:“这世上同时这么了解我们的人,应该不多。”
萧如雷说:“你想不到是谁?”
孟无情说:“我懒得想。”
萧如雷说:“我也懒得想。”
两人相视一笑,孟无情笑着说:“反正不久后我们同去栖凤山庄,必定可以发现一切真相。”
萧如雷说:“你确信那里有一切真相?”
孟无情说:“每届英雄大会,天绝崖都将派下一位长老监督,到时候真相再深,也无法隐藏。”
萧如雷说:“天绝崖长老的权威,至今无人不从,那件东西放在那里,或许对我才是最公正的。”
他言罢扬鞭催马,马复奔腾。
两匹马越溪而过,风驰电掣,绝尘远去。
XXX
茫茫蒿草,就像海洋,骏马漫步其间竟只露出半个头。
到了深处,这人翻身下马,挥手重击马股,马吃痛,长嘶而去。
这人站在地上,整个人都被草丛遮蔽。
他慢慢取了竹笠,呈现一张半俊美半骷髅的脸。
这人竟是南宫血。
南宫血很得意,因为今天他用犀利的语言成功对两大武林英豪诛心。
那些话字字句句都妙到毫巅,入木三分,却完全是他即兴。
为这即兴,他真想立刻大醉一场。
他与铁万雄的计划半途而废,但萧如雷的情感也遭受重创,来日在栖凤山庄,另一个计划必将轻易将这老人击溃。
他此行功德圆满,该回去交差了。
他走出这片草海,来到一条河畔,之前那条溪水也交汇于此。
早有一艘乌篷船停泊在渡头,他重又戴着竹笠,飞身上去,傲立船头,看着下面的河水因船体快速滑动而展开波澜。
河风袭面,衣袂飘飘,全身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潇洒。
他顿觉胸襟宽广,仿佛一切成败都不再重要。
为这潇洒,他真想立刻大醉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