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中午放学后,程铁峰走在路上,对同行的刘思婕这样说。在梅侯渠。在梅侯渠畔:
“去吃些东西吧。我请你。”
“……好。”
两人沿梅侯渠往东南,走到梅侯渠路与石虔路道头,未过红绿灯便转西南,约四百米,到了靡迁与荦邑的分界、石虔路与临鼓桥道口,穿经恰因人行的绿及车道的红而打了揢顿的排着浓浊烟气与呜声的车流,又沿路朝西南走了不长的一段,无言不支赘地走入一家面馆。素整的面馆不大,门前的坡道极缓,不见什么门槛。店内颇整洁,但并无西南北东的传统雅致,内里的瓷漆砖纸,只漫着暖白与浅红。厨房在最深处,与外隔着墙与透窗与含窗的门,靠街处有面馆里不常见的吧台,除了结账,也提供饮料、口香糖、餐具与外带服务。屋里十几副角度平和的四人桌椅,吧台还有两张转椅,配给陪店家聊天闲扯的朋友。店内并不热闹,虽是用餐时分,也只坐了四桌加吧台一个朋友共十名客人。面馆的门楣上,按着“霜红龛面馆”:寻常的、免费使用的印刷楷体,没有设计感的蓝框白底,五颗颇有风情而形状上毫无体现的亮红。面馆门阑隔街的正面有一棵乌桕,乌桕的叶已深红,至于乌桕身后,是临鼓桥公园仍不尽失掉的绿意与清白。
“你好。欢迎光临。随便坐。两位哇?吃啥子?”
朗爽的三十岁青年停下与朋友的聊天,于吧台后招呼人客。
“嗯。两个人。你吃什么?”
“牛肉笋子面,二两。加一份腌水果黄瓜。”
“臊子面二两。白菜加份。另外请先给两碗骨头汤,一碗不放葱,两碗都加点儿面汤。”
“好——哦!程小弟,今天有豌豆尖。可能因为前几周太冷,已经清嫩了居然。要不要告试一下?”
“那好。那就把白菜换成豌豆尖儿吧。你要吗?”
“嗯……好吧。我也要。那麻烦楚哥帮我加一份。单装,不加在面里头。”
“好。你们先坐。我先把筷子给你们,面汤等你们坐好了就上。汪哥。我切到后台咯。不好意思让你等然后还帮我看到一下,小周回来过后喊他守吧台子。”
“没问题。小事。你去吧。”
姓楚唤楷明的青年离开吧台,把筷子与纸巾放到两人之间的餐桌上,向后厨走去。说着有苏南浙闽风情口音的普通话、被唤作汪哥的一位常被人称作容貌上已过天命年的四十岁乐器行老板,并未挪动他的方位或胡茬。最靠街边的位置已被一对安静的游客模样的青年占据,两个算是瘦寡的人相围的桌上放了四碗加了料与面的面。两个算是瘦寡的人一言不发,只虎虎地刨食。程铁峰与刘思婕便坐到与汪哥隔着走廊的邻座,与青年们隔了一个餐位。两人相对而坐,刘思婕面北,程铁峰面南。
“程小弟,放学啦?”
“嗯。您今天不顾店么?”
汪哥荒散地伸了个懒腰。“哎~~~今天不开,程小弟哎~~今天大扫除,我被你大嫂盯紧俏干了一个上午,趁到吃饭跑出来偷一个懒。”
“您该干干活儿。那毕竟是您的店,您不干谁干呢。”
“哎。程小弟,你说得太有道理的,你大嫂天天讲,所以我求你不要讲啦,让你汪哥我休息一下嘛!”
“嗯。您休息吧。”
“哎~~这才对嘛,程小弟。休息,休息一下~~~”
“休息什么呀?”
从后厨,走出来一个行步与骨相都俊侠的青年,他的右手里平稳端抬着为托盘举撑的三碗面汤、一份以水果黄瓜为主体的装缀着黄瓜及其余一些轻腌或淡泡过的风味蔬果的凉食以,还有一碗辣意浓郁且饱含圆白的排骨面。
“你的面和汤。吃了赶快回去,廖老板在催。然后因为你非要吃什么老蒜,把人Miss周折腾得够呛,所以你的水果黄瓜先给程小弟他们,等来了和酸梅汤一起多给你一点打包回去分。没意见吧?”
“哎~没意见,我一个外乡人,哪里敢对楚小姐有什么意见嚄~~”
“是是是。外乡人。你不要忘了我也是外乡人、二云棠。”楚若榆随意应付身后的闲碎,并将凉食与不要葱的汤放在刘思婕那侧,添了葱的便到了程铁峰胸前。“我们国庆后除了澫川醋外新添了旁边这种漳海醋,这种浙闽醋是带甜口的,有一点糖蒜香,喜欢的话可以试一下。”
“好。谢谢。”
“谢谢若榆姐。”
“稍等一下,面马上就好。”
楚若榆头也不回地返回了后厨。于后厨的窗内,可以看到正在用漏勺搅动热汤池的楚楷明。
人们常说,故事不需要太多的沉郁与思绪,只是需要一些有着良好稳健转折的情节。好。——
——于是故事的转折,便与程铁峰刘思婕隔了两个餐位。狂烈地谈笑的声音袭破了藐视、轻漫或不便吐露言语的尴尬。
“就是!还是你们老板敢干事。早就该把那些蛋子东西收拾干 你妈净了!”
“是噻!那几个蛋货子都不懂认个恩字,脑壳都没球进化完,天天就是吵啊架哎躲你妈 个龟儿的懒,躲啊懒哎吵你妈 个贱鄙的架。”
“和那个罗啥子猪啥子的啥子若你个狗公公啥子维勒哦人,在城里面神倒起养供的那群鬼惙惙的猴子一样,没进化成人,好不容易爷爷几个离岛升了天,远离老家,没学到好的,倒带了一身岛里面风扯闲逛搞完了的意大利啊荷兰啊那种懒球国家的懒烂稀了的毛病。”
“想起来就是他们那个四队里头一些虺虺儿也不是啥子好东西。凭啥子他们就可以享受这享受那,喊我们舔他们的鬼汗?”
“蛋子和猴猴儿么,肯定也像,没得办法,又不生殖隔离。讲话就是一鬼子细密,又不晓得天道酬勤。你看下这张照片。”
“哎呀我晓得,就是那个龟儿公绿泡泡的鬼凼凼么。看过了。我给你看这呼呼这个头面里头的这个,这都抹了人伦在讲。”
越度了六十平方厘米荧屏阻隔的光影交横起音响与喉头的喧乐。于他们身旁,一个微弱的声音咿咿地举起纤弱的舌臂,试图挡拦同桌二人已在议论的狂热中难以止歇的快 感在整个面馆造成的不小的簸荡。
“你们不要说了……小声点,这在外头吃饭……休息嚒也说些高兴的事嚒,少倦怪倒那么老远,人和人不可能都那么朝讲……”
“哎呀说两句又不咋个。那群懒猪死狗龟儿子自己不球开工还占我们鬼大爷时间工资,还不兴我们讲下玩笑咯?你不冒火嗖!”
“本来就是开玩笑。找点好耍嘞。我们骂他们又不痛不痒,反正大小老板又不开他们。上了班你不想和他们好好处都没得搞!”
最靠内里的一位年长的独客寂寂地吃着他的汤面,蓬茸但不凌乱的白发掩住了去年五一旅游时半被哄骗买下的挂饰。靠外的两位继续在碗里生风,他们的食量与他们的形体于寻常的目光里实在不能配匹。至于离独客最近的桌子,有三个仆倒的人,他们便是可以于周末的午时便被面、小吃与壶壶儿酒喂到酲倦的,一名副巡视员与两名副调研员,鉴于他们实在太醉,于是在整个场景的演出里,他们只会作为背景,不卷入历史与将来的任何一处。
“不要去。”
嗔怒的脸灌入了澎胀的血气,艴然地腾沸了。程铁峰,他,他的身体在抖搐,自刘思婕的眼里看去,对邻那双通常敦肃而宽厚的眸子,如今正被丝丝苦红渲得瞠愕。“不要去。”刘思婕压低声音,用云棠话,用普通话。“吃黄瓜,喝点汤。”
“不要去。”
刘思婕记得这面容。这面容,他只在几年前见识过一次。
血气稍开释了些,已不再是数年前为人见识的那深色了。
程铁峰并没去任何地方。面来了,菜来了,楚楷明与楚若榆便也走了出来。楚楷明挂着豪阔的笑,请两人安静些。“毕竟公众场合,大家和气、小声地吃耍嘛。”
“我们这里有蛋货子和猴猴儿客人与同事,他们聊天不会聊到快把我们的碗给砸了,办事也很勤快。”
楚若榆说着,端抬着程铁峰与刘思婕的面及菜。豌豆苗鲜绿,肉臊发亮,牛肉汤里凝泛着精粹的殷红。
“吃吧。没事的。”
楚若榆放下食物,压低声音,只把这风味与话语,递给两名生色不一地抑着各自的愤怒与关切的青少年。
“我们店小,味道差,没什么客人。但这里是云棠,在好多人眼里,这里什么人都有。”
楚若榆挂着豪迈的笑,吐着顺他心意的气,别转托盘到左侧,轻轻甩拍了下程铁峰。
“不过荦国人总是敲着罗锅说自己文质彬彬的,这就是荦国人的底色。是吧?两位?”
面面相觑,荧屏闪烁,声音嘲讽而嗡嗡叫。第三人想找补些什么,有些慌张地看向楚楷明,而楚楷明轻闲地挂着仍算豪阔的笑。
“吃不吃点腌水果刷下心火?不要钱,告试一下?”
“嚄……可…可以……来一点嚒。”
至于这腌水果的功夫是从哪颗鸭蛋与金丝猴的手里求得的,楚家的堂兄妹不说,有一半猴儿血性的老独客不语,半睡的人并没在看戏,门前的青年于闷吞里感受情及形,而程铁峰,他也知晓一切,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摈弃眼前与身后递来的心愫,没有于这熟悉的面馆,造下数年前曾吐落的、被一些风声呼为毫无用处的霆雷。
他想回应别人的关切。毕竟,据说——借接下来将登场的一位要角的谰言——“人皆有亲爱之心,无此心思者不配为人。”毕竟如此,虽然也绝不只是这样。
荧屏不再有猴毛与鸭蹼。拿着那荧屏的人也走了。走的时候,最轻怯的手里还拎着一袋腌泡的下面配菜。
“所以你们这样子什么也没有解决嘛。”汪叔吃着面和老蒜,同站在桌台的楚楷明与通称老周小周Miss周的周末打工者、云棠师范大三的学生、昭通人周可乔谈论不久前的那幕戏剧。“他们的火气没有消解,他们的歧视没有完结,那个瘦瘦小小的可怜小同事还是被瞧他们不上。也就是楚老板逞了下威风、然后又少了三个人客而已。”
“那总不能不管,任他们在店里面放叫吧!”周可乔包装着汪叔需要带回去的食物,到目前为止,除了仍不能出声的程铁峰、刘思婕以及门口刚吃完第二碗正在考虑是否需再追加一小碗清汤面润一润身子的、安静且以蓝灰色调谐圆领与披肩的年轻人外,还没有人注意到,于周可乔清素丸子头朝天的盘底,跌了一片赤红的乌桕叶。
刘思婕很想叩抚程铁峰因积郁而不住战栗的右手,但是,有许多种声音,正为此且于此在此扯拽着他每一根黑发及它们各自的梢端:“一种亲密的互动。”“浪漫关系。”“你与他是怎样的身份?”“恋爱。”“友谊。”“不懂。”“拒绝。”“繁复。”“袋装薯片。”……如此,挂念上十余串盖怀种种阴谋与情 欲的贝壳项链于晃荡响啷飘彯的思绪,直至失去记忆与知觉,失去时间与此在,失去早已失去的对桌的那一个谁模样的某人,失去自己,失去概想。
枝上的风铃晃荡、响啷,树叶飘彯,思绪如猪草跌落,滥炸着人来人往的地面。此时,楚若榆从后厨里走出,将一罐自制的酸梅汤,放递在汪叔的左肘边。
“不做也不会多两三个客人。做不做的,那不全看你自己要不要做,是吧?”
霜红龛面馆。在临鼓桥公园隔街的对邻。
“我说了,至少有熟客会放松,至少我会高兴,至少你有了讲很正确的一番废话以拖延返回然后挨骂时间的高台,然后大家都有了一个话题。辩论争执本来就是打架,要想在几分钟改变被一个人两个人以为成了一生真理的信念本来就不可能,那如果只是这样子的场合,打爽了不就完咯?反正又没真打,反正他们不高兴回去还可以对着空气柱子打空拳,在各种APP上说我们坏话来搞我们,而且,说实话,刚才他们也没怎么被刺激到,最多是有点臊,还白拿了我们家的水果。”
“你这种观念很有问题呀,小同志!怎么能这样去设想整个局面呢!如果只有吵嚷,只有打架,还怎么维护社会良好风气,你这说了没说,然后又扩大争论的场景自我辩护,真是不好的。就算他们真的像你说的,把你的生计都卷进来,这样没有个下限,一直滑坡,那就又没解决问题,又增长问题,然后大家就越来越糟,越来越糟,越来越——”
“——请你下次多指教了,汪大老师。”楚若榆朗朗笑着,用力压拍了几下汪叔休眠的左肩,“现在你要赶快跑回去,免得廖老板叫你三个月没办法出来纠正我这种很有问题的观念吧。还有,Miss周,你头上有一片红叶。”
霜红龛面馆。于临鼓桥公园隔街的对邻。
吃好,吃好。整理,清洗。清洗与付钱。付钱与道谢。共同道谢,转身,与又添了新食物的两名年轻的旅行饕客以及恰好走入店内一对明显亲昵的三十代男女,错别,然后离开,重返街头。
“公园里坐一坐吧。”
说这话的是刘思婕。
“好。”
答复的人是程铁峰。
人行道与车道,绿灯与红灯。十几名行人,几辆自行车,一辆摩托。走过三列十几辆白银红橙蓝黑绿的大小车前。
公园很小。一些假山,一塘不清冽的池水,莲荷已败,回廊与水中的小亭也无人。此地本有跨南相渠唤临鼓桥的一座乾嘉旧桥,九十年代城市改造,南相渠造改为城市下水道,临鼓桥也被拆,只于市博物馆留了几块瓦砖。临鼓桥因其桥东近邻处残剩的古辟支寺鼓楼而得名,古辟支寺是蜀地可考的最早一代佛寺,毁于会昌年间,但残剩一鼓楼,傲于名为南湘山的小丘顶端。鼓楼是光绪年里云棠巨富王氏一门出钱翻建的,在九十年代城市改造时整体迁至大文庙所依的飞雒山顶,此处便只余下曾为王氏一位旁支所有的小庭院,于建国后改建为这供市民休憩的公园。临鼓桥公园。
刘思婕与程铁峰走到水与亭的心腹,并未坐下,只是站着。
一些话,一些话,若向廊风看去,倒是随处可见。
不是告白,不是告别,不是合作,但也不是别的。或许、也可能什么都不是吧。
率先开口的是程铁峰。
“我真的非常希望你能理解这一切。你帮过我很多次,你教了我很多东西,我真的非常希望我能成为你的朋友。”
不是狡猾,不是怯懦,不是直率,不是——
“这样说可能让你觉得有点儿恶心。”
恶心,恐惧,不适。不是。不是不是。并非如此。只是青春期、成年期、老年期与死亡期都酷爱这几个词而已。
“不是。不要讲咯。”
是“不要这样讲咯”。可是说不出来,无论、怎么也说不出来。青春期就是这样,成熟就是这样,年老就是这样,死亡就是这样。
于程铁峰眼目左侧,是污秽也不潺潺的小塘。右侧,有那难以直面的亦难直面他的刘思婕,以及污秽且不潺潺的小塘。
刘思婕咬着牙。他不回应斜视和躲避的目光。他不愿,他不想,他不能,他无知于此。尤其是因为,他也不能把目光直射在对方的包藏与低吟里。对方在自说自话,而他也沉默不语。
“我不想不声不响地结束这个话题。如果你不希望我继续提这些事,我希望你说出来。”
程铁峰,那个人很是难受。刘思婕,那个人倒也知道。说着不想打扰你,却又总是不断地、不得不断地拿这些话,来铺造一张又一张眩晕与晕眩、晕眩与眩晕的石棉床单。刘思婕告诉自己,那都是他,那个人,这个人,他,他记得的太多,自鸣与自负得太多,就像庶孙辽故事里写过的:“他不想径直点燃众人的炉火,却又想替所有人缝上一毯御寒的床被。”
……
就像石棉。石棉绝热隔火,而且致癌。
“算了吧。程铁峰。算了。不要讲了。”
没有更好的回答,也没有更坏的回答。
“嗯。对不起。”
“没事。不要放心上。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
可他又怎么会不放在心上呢?过去的事哪里离开了现在与现实呢?
“我们还是朋友”这句话,刘思婕说不出口,程铁峰也不会再说出来。这不是他的愿望,也不是他所认可的一个定义。他在为这个词语寻找新的生机,而他于这个词招引的林丛与蝶蜂里迷失了自己。“我们还是朋友”,基于所有一切的理由与情感,他,他不想让这句话回荡,而他,他不想把这句话变作尖锐的伤害。
他是谁,他又是谁呢?
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最后,暂将场景转向别处,一出喜剧。
同一个正午的另一座城市,上海市,于中华人民共和国之中。它在静安区,在旧布洛瓦-马蒂斯礼堂里,此地今唤“上海开放戏剧实验剧院”。
郑茂楚,法兰西艺术院院士,德英及瑞典的文艺院士,勃朗特-基恩戏剧节终身成就奖得主,布朗热基金会艺术顾问,布洛瓦-马蒂斯基金会首席艺文事务顾问。这次,他的头衔里,还会添上“上海开放戏剧实验剧院附属学校名誉校长”,并以他的名字于绍兴捐起一座以他为名的戏剧学校。
“我不明白,他不是画家和雕刻家,他为什么这么有钱啊?”
因为他将他与他的脉络沉浸在各级金融市场里,因为他是艺术科学出版巨头萧-萨姆勒集团合并的主要倡议者以及其目前第一大股东三便士公司的重要合伙人,因为他自他那生长、病亡皆在马赛的蓝颜棕法亡妻处继袭了以知名艺术品公司尼古拉-格里高利为王冠的丰厚遗产,因为他长袖善舞、善于敛聚,既能与一众巨贾演出飞扬的戏码、又懂得在权贵座前保身自明。彼得·汉德克在巴黎有两处房产,威廉·毛姆有座摩尔人的堡垒,但没什么“艺术家”会像郑茂楚那样,如此善于以阴幕巧诈为掩藏,替自己、一个云棠出生的瘦削中国小子,一个由云棠江夜县会计与竹篦工所生育的儿子,成为一条游走风水之间的五足金龙,用他那巧绝的手艺,织起一张以无数个西洋名号为穿牵的萨法维-大马士革-泉州风情毛毯……
“就像是个童话,或者爽文,”没有种族因素,没有政 治风云,没有情感撕扯,只有自由主义的伟大奋斗,只有市场价值的个人实现,只有法兰西共和国公民、中华文化的弘扬者、以及在世界上行走的公民,一个人成功地成为了上流的、高等的人,不管社会是什么样,而且还并没有付出传说中该有的那些多少,“又有钱,又有地位,又玩得好,还被叫做是最有品味最有名气的艺术家。好爽快的日子哦。”
“中国的语言,焉能纵容翻译腔的腾冒?我便是一个外国人,一个外语人,但我固是知道,在说中文时,要行于正统的中国语言轨途,承袭正统的中国文字精魂,这才是正统的中国人应当做的。就如余光中兄所言,「中文发展了好几千年,从清通到高妙,自有千锤百炼的一套常态。谁要是不知常态为何物而贸然自诩为求变,其结果也许只是献拙,而非生巧。」”
治与乱,治与乱。对这些人而言,什么都是治与乱,无论是在法国,还是在中国。
郑茂楚继续宣谕他的正道。“人民群众厌恶翻译腔”,“公式化的语言定会毁了中文的灵性”,“林纾、林语堂、钱钟书处理文本便颇为高妙”,“我在译介华语文学时,便从不放弃法语于她自己地里的血脉”……
他将回到云棠,或许是最后一次。郑茂楚。这里的中文可不只有孔夫子的话——当然,再狭隘的“中文”,也从不只是孔夫子的话。
“不是不能理解他的观点……可他讲出来怎么就这样招人烦?”
守制、自豪与崇美,一部分人长情于此,一部分人以此为生存与前进的基石,是这样的,是如此的——可郑茂楚,他嘛,哪止于此。余光中只是忧患匮乏与逝去,钱钟书亦只是自持。他则是绑架了讨论,挪用了语境,堆砌了营垒,其欲望的终竟,落在了为他个人膨胀的权欲上。这不是一个关于布依族的故事,这不是一个关于女书的故事,这不是一个关于投掷枕头与铺被作鬼的故事,这是一个人人生婚而后死去的故事,一个外省可见、但终究落在法兰西岛屿中央的、一只蜘蛛、一副眼镜、一驾火车、一座铁塔、一位共和国里归化骑士贵族的贩卖春花与冬日冰雪的故事。
“中文的清美与轻柔,为一些对盎格鲁撒克逊与日耳曼在毁乱自己的传统所迎来的生涩盲目的工业文明之盲目崇拜作沉,这些人愚蠢至极地宣称,只有工厂里的回声才是人民的板荡,而他们却不知,《板》《荡》本身是人民在中文世界里创造的。工厂只是外物,而语言才是本心。”
他讨厌工厂的回声,厌恶那个在欧罗巴大地逡巡了数百年的锈色幽魂,以及厌恶盎撒,“因为他是个法籍华人”。但他宣称,他与人民站在一起,不只是法兰西,不只是大中华。
“巴赫将诗歌献给上帝,人民虽非造主却也能聆听;《诗》发于群众的本心,但若没有语言浑厚又飞盈的缉缀,它便只是生活中男女老少的哀乐怒喜,尔等自可以用美的目光去赏析它们,可塑造这目光的源泉,可这赏析工具的原始,都在这被用深厚智慧长期引塑的中华文化、中华语言、中华文学的命理里。”
他们说:人民是短暂的、瞬时的、浅淡的、悠游的。他们说:哪个人民能对抗历史?哪个人民不从属于大势?哪个人民不是生发于更多人民的芽土,以生活去实现更多人民美好壮阔的明日?他们说每一个黑匣都应当刻记他们的言语,他们说所有的新兴都合乎他们的所设,他们说这,他们说着,他们说那,他们说着。
说着,说着,说着,说着,说着,说着。还有许多个,许多个,许多个让人愤怒的说着。
“因为他是个有钱的外国佬,按现在重新讲的老话,他就是清末可以去外滩公园闲逛的那种高等华人。”“还因为他和乌宾、佐哈尼、伊尔金关系好吧。”“前两个我知道,伊尔金是谁?”“戈恩利赫·韦尼亚米诺维奇·伊尔金,你家隔壁学校请来的一个大教授,和佐哈尼以及布达佩斯社区友好互助促进协会的成员关系不错。”“这说明不了什么。那他还参加过玛丽·穆塔夫的实验艺术项目。那穆塔夫看见伊尔金,不得打起来的一个人。”“哪个项目?”“别人讲过,不太清楚,好像是在地上插了几十根铁棍子,参观的人可以领着演员去敲敲打打一类的。”
说着。说着。反反翻覆来去,反正就是说来说去地说着。哎。说着。说着。
“不是容不得瑕疵,不是要抹杀别的语言。哪里的人在哪里,就要汲哪里的养,用哪里的份。我们生存于这样一方空间,怎能忘却空间的本初,空间的原始,空间的行造,空间之所以成为空间的一切情状、一切条件、一切实际。中国人,是拥有远鬼神性灵的唯物主义者呀!”
历史在上,经历在上,人情在上,现实在上的上的上上之高尚之上。那么多的上,便令树木在天空支起一片圣洁的葱郁,而在地里,根系也如示范般的枝叶般伸展、伸展,直到天倪的裙边,直到地壤与熔岩的涯涘。
树,多么葱郁、伸展、燃烧、从容的重复。
记者问另一位记者。
“喂,xingzao怎么写?写成形造还是型造?还有,有些字要用繁体吗?”
记者的回答将结束这一个片段:
“我没管。我拿简体字记,用现代汉语标点符号。认不了的就用拼音。不要怕写不好,反正郑茂楚都会自己改。他的脑子管得很宽。他不察看,你就出不了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