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杨家千算万算也未算到萧太后所布的局,如同天罗地网竟将他们一网打尽。骨肉兄弟离散,并肩作战的将士们也面目全非,只剩残尸断肢。这一日终成噩梦!
漆黑的夜拂过阴冷的风,铺天盖压过来的绝望深深扼住了呼吸。当绝望临近,不过二十步,十五步,十步……
延儿拖着重伤的身子,拄着侵染鲜血的银枪勉强支撑身体。他抹去眼角淌下的血泪,看着一步步围拢过来的辽军凄笑:对不起,我又诓了你。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风声在耳边凛冽,延儿猛然抽出银枪大吼着冲入战阵。他踩着辽军肩膀高高跃起,一个跟头,长枪便刺进辽军脖颈。收、转、合、闪,延儿摇晃着落地,七八个辽军脖颈便喷溅着鲜血同时瘫软下去。
辽军一时胆寒,互相对看一眼又咬咬牙向前逼进。延儿只觉胸口一滞,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擦净嘴角的血,摇晃着又抬起银枪。
“能力斩我大辽名将耶律沙,果然厉害。奈何你已山穷水尽无力顽抗,投降吧!”
延儿怒瞪辽将狠厉大笑:“投降?真是笑话。”
辽将见他冥顽不灵,嘲讽道:“杨家一门今日已被我大辽全灭,独剩你一人再挣扎已是无用!”
延儿心中忐忑着的噩耗终被证实,胸口又是一滞,眼泪便翻涌到眼眶子里,被他和血吞了下去。他用尽全力握了握枪身,再次翻身跃起。
大丈夫顶天立地,是压不垮的山。自当挺直脊背,忠君不移,永不后退,永不言败。唯独,唯独负了最爱之人……延儿长枪高高抛起,挽着枪花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指辽将喉咙,辽将迅速后退两步,抬起刀背挡下这致命一击,舒下口气。
延儿在跌落间迅速收回枪身,反身落在辽将身前。他左手向后全力握住他刀柄,右手同时将枪头狠劲送入他腹部。
“噗嗤”辽将口中鲜血直涌,瞅着延儿后背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
“哈哈,如何不可能?耶律沙便是这么死的。”延儿手掌几近断裂,鲜血直流,痛得他一个踉跄向前跌了两步,顺势抽出长枪。辽将便翻着眼珠瘫软下去。
大将已死,辽军一时乱了阵脚。他们见延儿身受重伤,已然支持不住,又立时稳了阵脚。双眼发着恶寒的绿光,如虎狼尽数扑了上来,死死缠住延儿,不让他有一丝转还。
延儿终究体力不支,血流殆尽。一时间数十把长矛齐齐刺进他胸口,将他整个人挑了起来。
“踏踏踏”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流年躬着身子透过微弱的视线向前寻找,已是急得满头汗水。延儿哥哥的气息越来越近,而她心中忐忑不安更甚,担忧焦急到心口阵阵绞痛:求求你,千万,千万不要有事。
延儿痛苦的声音穿过薄雾传进流年耳朵,她簇着眉头使劲向前瞧去。当她透过微光终看清楚,心痛到要死掉。拿起银枪,不管不顾踩着黑棕后背一跃而起,疯了般杀向辽军。
流年哭喊着,不要命的去要辽军的命,顷刻间白裙渐满鲜血,泪水洗刷着脸上的血已然看不清模样……
倩儿随后赶到,顿时泪眼模糊。那个温柔沉静的罗倩儿,亦是疯了般带着满腹仇恨杀向辽军,撕喊:“这里交给我,你去救延儿哥哥。”
流年双眼被泪水淹没,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凭着感觉奔向延儿,直到确定倒在她怀里的那人,身上的味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流年胡乱抹了把眼泪去瞧怀里人的脸,她多希望这一切都是幻觉!这个人不是延儿哥哥!可她失望了,他虽头发凌乱,满脸是血,可他俊朗的轮廓如此清晰……
流年将延儿嘴角的鲜血擦净,便又涌出来。她捧着延儿的脸急切唤他,声声唤他:“延儿哥哥,你看看我,八妹来了,八妹来了。”
延儿睁了睁眼,感受到她怀中温度,还以为是自己将死出现了幻觉。他颤巍巍地抬手去抚眼前人的脸颊:“傻丫头。”
流年握紧延儿的手,俯身吻上他满口鲜血的嘴唇:“是八妹来了,是八妹来了。”
“我还以为我在……做……做梦”延儿拼劲全力挤出一丝笑意,“你怎么又如此任性?”
流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掉在延儿脸上,落在延儿脖颈里,彻底将他唤醒。
流年见他眸中有了光彩,嘶声力竭地喊倩儿。倩儿将最后一个辽军挑死,不管不顾奔了过来。她急忙搭上延儿脉搏,又去扒他眼睛。延儿周身都是血窟窿,血流不止,眼神已经涣散,再无力回天。倩儿一下子跌坐地上,捂着脸不住摇头,眼泪止也止不住。
流年心中一凛,最后一丝希望殆尽,紧咬嘴唇低声啜泣。
“莫要哭,你……你如此我心都要碎了。啊!”延儿强忍着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虚弱道,“对不起,我又诓了你。我以为我们可以白头到老。”
流年心痛到窒息,不住给延儿擦泪:“你没有诓我,也没有对不起我,你没有……”
“我们……我们新婚之夜说的话不作数,不作数。你要好好活着,为我活着,答应我?答应我?”延儿一时激动,鲜血又大口大口从他嘴里涌出来。
“好,我答应你。”流年不停地擦着延儿脸上的血,“你放心,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吃饭,不会湿着发睡觉,也不会再贪凉……”流年心痛难忍,字字句句说出口已哆嗦的不成样子?
“傻丫头,莫要哭。”延儿撑着力气为流年擦泪,自己的眼泪却淌落不止,“是我对不起你,今生欠你的债越来越多,可让我怎么还?”
流年握着延儿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莫要这么想,你不能这么想。我们是夫妻,已经融为一体,并无相欠。你不要放在心上,好不好?”
延儿虚弱的吞咽着口中鲜血,艰难地点头:“都听你的。我怕是撑不住了,我舍……舍不得……”
流年死死咬着嘴唇:“撑不住便不要撑了,我知道你累了,累了便歇歇。莫要惦着我,啊……莫要惦着我。”
延儿透过模糊的双眼,痴痴望着流年尽是不舍。他勉强张了张嘴,却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我知道,我都知道。”流年紧紧抓着延儿的手摩挲着自己脸颊,“你放心地走吧,莫要惦着我。我会好好活着……”流年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
她终究隐忍不住,抱着延儿放声大哭:“我刚刚说的都是假话,都是诓你的,莫要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若没有你,我又如何好好活!”
黑棕嘶鸣着踱到流年身旁,去蹭她的脸,又去掀延儿的头。如此反复,悲鸣不已!倩儿跪爬到流年身旁,抱住她发抖的身子大哭:“你不要这样子,不要这样子。”
残月如血,血红地悬在漆黑的夜空摇摇欲坠。丝丝缕缕扯不断的乌云慢慢西移,穿过血红的月亮,带着寒凉的薄雾西移……
流年极近疯狂,抱着延儿尸体质问老天:“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将我送到这里?既送了我来,又为何带走延儿哥哥?”
流年恸哭不已,心口剧痛扯着血气上涌直冲脑门。她立时捂住嘴巴,还是未压住,一口鲜血顶了出来,顺着指缝淌下。
倩儿心中一凛,掰过流年的手直哆嗦:“八妹你……”
流年将手抽回来,看着手心的血凄惨大笑,虽是笑着,大滴大滴的眼泪却汹涌不止。
倩儿环顾四周累累尸体不禁打了个寒战,猛然想起四郎来,惊惧地起身四处找他:“四哥,四哥,你在哪里,你回答我好不好?”她嘶声力竭,却只有空谷瘆人的回声应和着她。
此时流年再无力痛哭,只抱着延儿尸体呆坐着。想起四郎来,心中又是揪痛不止:“你去寻四哥吧,莫要惦着我。我既答应了延儿哥哥,定不会有事的。”
倩儿心中焦急万分,她看看延儿,又看流年,咬咬牙:“好,我去找四哥,你一定不能做傻事。”
“你骑着黑棕去,这样我放心些。”流年说罢,腾出只手去抚黑棕的鬃毛,低声求它,“帮我保护倩儿好不好?你放心,我和延儿哥哥定在这等你。”
倩儿骑上黑棕绝尘远去,流年再无一丝力气坚持,整个人瘫倒在延儿身上。她去吻延儿的嘴唇,去握他的手,依然无济于事。延儿身上的温度还是一点点抽离,带着流年的魂魄一点点抽离……
你可还记得?那年太原城的五月,柳树绿了整座山坡,低垂的柳枝盛开成一簇簇斗篷,扬着满天柳絮,绽放在你的笑颜里。我站在你身后,看你满眼星星,笑得灿烂又开怀。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日日跟在我身后叫着延儿哥哥的傻丫头,将来是要做我妻子的。真好!那一刻无限感激,我竟如此幸运!
你跑到哪里,我便跟在哪里。你闯了祸事,我来担就好。你说要天上的星星,我便想方设法让你勾得到。你喜欢下河捉鱼,我为你练就了捉鱼好本领。你一向贪玩,我只得紧紧跟在你身后,只怕不小心弄丢了你。
爹娘离我而去,若不是有你带走了我所有孤苦和悲伤,真不知自己又当如何。我是男子汉定要保护你,绝不让你流眼。可我还是弄丢了你,害你这般地步!你可知我日日夜夜将肠子都悔青了啊!
如果时间可逆,师公不可负,我的傻丫头也绝不能有半分伤心,可我又诓了你!老天爷?若有下辈子,可不可以不要再如此折磨我们了!
流年双眼发直,呆坐着一动不动。她紧紧抱着延儿身子,贴着他的脸颊喃喃自语。心痛得仿佛被一刀刀生生切割。
娘亲告诉我,长大了是要嫁你的。我并不懂嫁人的意思,可我知道,嫁了你我们便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真好,这样真好!
我只要见到延儿哥哥,就无比幸福。紧紧抱着延儿哥哥贪婪你身上的味道便安心得紧。每每感受到你掌心的温度,我就知道我一直住在你心里……
哥哥说我犟得很,认准的事情无人能改,我认准了延儿哥哥,便只有延儿哥哥。从来没想过延儿哥哥会不要我,他说他会一直跟在我身后的,是不是?他说他绝不会丢了我,只要我回头看,就看得到他。
揪痛狠狠撕扯着流年胸口,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她用袖口胡乱抹了把嘴角,将喉咙里的黏腥生吞下去。泪眼模糊地摩挲着延儿冰冷的脸颊:“那七年我找不见你,心都要痛死了。可我还有盼望啊,我日日夜夜都盼着延儿哥哥回来。可如今我要怎么好啊?我要怎么好啊?”
荒凉的旷野里堆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在阴冷的风里哭泣。不是,不是尸体在哭泣,是烧焦的树干上立着几只杜鹃鸟,在这漆黑的夜里,鲜红的嘴巴一张一合,啼声凄苦而揪心,仿若在唱: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