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
风和日丽，杨柳依依，喜鹊站在枝头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楼阁还是十分昏暗，但已为客人点起了两盏小灯。
神秘坐在主位，抬着茶杯，左手捏着杯盖不停轻拨着杯中茶叶，双眼凝神望着那茶水，若有所思。虽蒙着头纱看不见她面上表情如何，但凭屋中这种莫名紧张的气氛却也是感受得出她一定不是很高兴。
丁一心、李拔剑脸上都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愠怒。
就在刚才，雪恨别说了一句令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话。
“要对付樊若，阮浓香或许可以帮上我们。但我需要了解她的更多信息，所以我打算去找李银花，了解他们反目，以及阮浓香加入玄星楼的缘由。”
这句话在别人看来不但可笑，甚至荒谬。
一个三番五次伤害过你的人，你怎还能去奢望她会帮你？
“你是认真的？”丁一心道。
雪恨别拂了拂衣袖，微笑道：“是。”
继而又补充道：“我比你们更清楚她对我做过些什么，论仇论恨，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想杀了她！”
他攥紧拳头，眉头紧皱，说完这句话时，忽又放松了下来，叹了一声，淡淡笑道：“但敌人，有时候也可以是朋友、工具，只要我懂得如何利用她。”
李拔剑道：“但她一定不会相信你，你们可是仇人啊！”
雪恨别笑道：“那是因为我对她了解的还不够，所以我才要去找李银花。一个人对自己的敌人竟然一无所知，这不是一件极其荒谬又危险的事情吗？”
他们虽然想反驳些什么，但又好像又说不出些什么。雪恨别的话不仅十分有道理，更重要的是给了第二楼一个警示：他们对自己的敌人还了解得不够多，所以才会一直这么被动，被步步打压。
这时，神秘向丁一心点点头，只听丁一心道：“雪公子想知道什么？第二楼是天下的消息网，名门人物的秘密把柄，几乎都捏在第二楼手里。”
雪恨别惊叹道：“包括玄星楼？”
丁一心道：“玄星楼，五年前势力由西岩慢慢延伸到中土，继而大肆向民间百姓传教，收纳了一批又一批的玄星信徒。到目前为止，除了南荒，他们的信徒几乎已占了六成。他们的信仰是：“让痛苦成为永恒，让黑暗照亮大地”，除了信徒与楼内的人，没有人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尽管在旁人看来荒诞无比，但信徒们似乎十分受用。”
雪恨别皱眉道：“真是可笑！这样的教派，怎么能够收服这么一大批百姓？”
丁一心接着道：“楼主樊若，自称是玄星神明派下的使者，度化世人，救黎民于痛苦。祭典之时，常披一身黑纱，所以信徒们几乎很少有见到她真面的。樊若此人虽自称救苦救难的神女，对于手下却是极其狠毒阴辣，行事极端，不可一世，有人曾叛逃玄星楼，但下场惨烈，听说，被抓到的叛徒有的被废了武功，然后活生生拖去喂狗的。”
雪恨别道：“那么三护法呢？”
丁一心道：“日护法白宋，信徒奉其为‘圣父’，此人性情温和，善解人意，是整个玄星楼之中最亲切、最平易近人之人，据传他的一双眼睛能够蛊惑世人，令其为他做事。月护法夜柳，是整个玄星楼之中对樊若最忠心、也是跟着樊若时间最久的人，原因未知，武功路数未知。星护法昼拂，三护法之中最年轻活泼的人，与下属关系亲密，不喜伤人，武功路数以防守为主。”
雪恨别点了点头，道：“八神我已有所了解，不必再说下去。第二楼果然名不虚传，但……我还是要去找李银花。”
“大哥！”
“雪公子！”
神秘放下了茶杯，杯中的水是一口也没喝。她站起身，拍了拍丁一心的肩膀，只见丁一心朝李拔剑道：“李少侠，主子有些事情要与雪公子单独商议，我想我们还是出去吧。”
闻言，李拔剑也不磨叽，只同雪恨别认真道了一句：“大哥，你好好想清楚。”便同丁一心一道出去了。
神秘走到书柜面前，拿出一个信封交到雪恨别手上，说道：“这是李银花的活动踪迹，据传此人一年前逐渐淡出江湖，近来已很少有他的活动痕迹。没有人知道原因，也鲜少有人关心他，一个月前此人曾出没于南渊谷的荒山之中，你也许可以去那碰碰运气。”
雪恨别接过那信封，眼里已流出了说不尽的感激，道了声：“多谢。”
神秘笑道：“不必言谢。但我想知道，雪公子是否已有了对敌之策？你知道的，第二楼向来不做亏本生意，所以……”
她不必说完，雪恨别已明白她的意思，道：“这一年来，你们就一点儿也未曾反击？”
神秘转身大袖一甩，叹了一声恨恨道：“反击？我这一年来大小三十余仗，哪一次不是我亲自出手指挥，你看我得到了什么？”
是啊，雪恨别也已看到了结果。无论是神秘还是丁一心，都不再有一年前那种意气风发的气势，取而代之的是忧愁、苦恼，就像楼下大堂里那群来此喝酒买醉消愁的人一样。
雪恨别懂这种痛苦，他经历的远比这些事情痛苦得多得多。
屋中的檀木香味道已渐渐散去，神秘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终年紧闭的小窗。
光线从窗外照了进来，空气中的尘埃在阳光下变得显而易见。窗下是那条繁华无尽的长街，叫卖喧闹之声也一并随着阳光透了进来，方才黑暗寂静的小屋一下子就变得明亮嘈杂。
太阳渐渐变得有些毒辣。
神秘倚在窗边回头看着雪恨别，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开窗吗？”
雪恨别道：“愿闻其详。”
神秘看着窗外繁华的大街，人生百态各显其中，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在这小窗内尽收眼底。
“当一个人拥有了一定的权力、钱财，他也许会迷失在这其中，比如你此刻看着这片繁华的大街，看着这些为你工作的百姓，你一定会觉得自己征服了世界。”
“所以你不去听、不去看，以此来告诉自己不要沉溺于这些灯红酒绿？”
“不错，这也是我正要告诉雪公子的。”
“什么？”
“一个人地位再高，名声再高，那些上赶着巴结你的人一定不会做你真心的朋友。他们也许只是屈服于你的强权，也许只是利用你。真正的朋友不会在意你地位高低，钱财多少，所以这一次，雪公子切莫再被迷惑了！”
南渊谷的荒山上，李银花正盯着一只野兔，手中弓箭已瞄好，只待时机，蓄势待发！
上一次见到这个人时，虽不说他有多风光高贵，但至少看起来还像个人。但现在你若看见他，一定会惊掉下巴。
李银花头戴草帽，就连身上穿的布衣也已破了几个大洞，衣服上下几乎全是补丁，补到没法儿再补，就连披着的那件风衣看来也是用干草编成的。
他佝偻着身子，双眼微眯，忽然“咻”一声，弦上箭已射了出去，转瞬之间那只野兔已躺在了树丛。李银花笑着跛着脚一步一拖缓缓走过去，费力地弯下腰拿起野兔，心满意足朝山上的家中走去。
他现在的模样就像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从他的形态动作都看得出，这一年来他一定受尽了折磨。现在任何人见到他都不会相信这就是昔日大名鼎鼎的“断花剑”李银花。
以至于雪恨别找到李银花时，第一句话就是：“请问李银花是否住在这里？”
李银花一看见雪恨别转身拔腿就要跑，雪恨别眉头一皱，只觉得奇怪。目光对上他的双眼时，雪恨别忽然意识到眼前这老者就是李银花！纵身一跃，站到李银花面前，道：“你不用跑，我不杀你。”
李银花抬头问道：“你不杀我？当日我那么对你，你难道不是来报仇的？”
雪恨别道：“不请我进屋坐坐？”
李银花重重叹了一口气，自嘲心想，自己是无论也逃不过了，曾经犯下的孽，无论逃到多远总有一天都要偿还的。于是挺直了身子，带着雪恨别走进屋去。
这下你也一定看得出李银花的日子过得是多糟糕了——
进了屋，家徒四壁，角落除了一张破旧的木板床，墙上挂着一把锄头，一把已经锈了的剑，还有简陋的灶台真是再无其他了。
那把锈掉的剑想来就是昔日的断花银剑，只是多年不用，就算是再好的兵器也会失去它的光泽。
就算是雪恨别最落魄的时候也不至于住这种地方，他忽然有些同情李银花。
男人为雪恨别倒了杯烧开的冷水，这才缓缓坐下。
雪恨别道：“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银花惨淡地笑了笑，布满细纹的眼角带着几分怨毒，眼中神光更是似乎巴不得将什么人剁成肉酱，攥紧了拳头，看着墙壁恨恨道：“阮、浓、香！”
雪恨别问道：“阮浓香怎么了？”
李银花看着雪恨别忽然流着泪笑了出来，目中忽又多了些许同情，苦笑着道：“雪公子，你还不知道吧？阮浓香就是玄星楼的北神！她自始至终都在骗你！她要害你！”
刹那间，李银花变得十分激动，双手拍着那本就已破烂的桌子摇摇晃晃，大喊着道：“她要害你！她要毁了我们所有人！”
却见雪恨别不动如山，仍旧沉稳地坐在长椅上，静静看着他，面无表情。
李银花忽然反应过来，试探着道：“你已知道？”
雪恨别点点头。
李银花瘫坐下去，自嘲道：“那你来干什么？”
雪恨别道：“告诉我一年前发生了什么？还有你与阮浓香当日为何决裂？”
唉——
李银花看着屋外的树林，恍惚间陷入了当年的回忆。
他喃喃着道：“曾经我们共同救下了一个孩子，因此相识并成为挚友。我们以武会友，以剑论道，那时我满腔热血，只希望能够走遍四方，打抱天下不平之事。但她却不同，她告诉我，手中的剑只为了杀戮而生，剑是凶器，本身就是用来杀人的，但区别在于，所杀之人是否该杀。”
“我们虽不认同对方，但并没有因此反目成仇。每个人执剑的理由各种不同，有人为了变强，有人为了保护别人。但她千不该万不该，将杀害玄星楼之人的诬名推到我身上！害我被他们追杀了整整一年！一年！”
雪恨别皱眉道：“她杀了玄星楼的人？自己人杀自己人？”
李银花笑了笑，继续道：“我也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后来我为了活命，主动投诚玄星楼，于是我接到了杀你的任务。岂料阮浓香竟然在你身旁，我一败再败，当我将事情的始末告诉樊若时，她竟责怪我挡了阮浓香的路！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北神。我将阮浓香杀了自己人的事告诉了玄星楼，但他们没人相信，只觉得我是在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后来樊若实在觉得我没用，废了我的武功，让我四处流亡。”
雪恨别眸光一亮，连忙问道：“你在玄星楼待过？”
李银花点点头，深邃的瞳孔中放出了几分深深的恐惧，“那是地狱！樊若就是魔鬼！”他紧紧握上雪恨别的双手，倾诉着，“你知道她有多变态吗！每次出去执行任务的人只要失败而归，她就会对他们拳打脚踢，用鞭子狠狠地抽他们……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雪恨别道：“她这么对待下属，怎么还会有人愿意跟着她？”
李银花凄惨道：“因为叛徒的下场，比这更加惨一百倍！死，对于叛徒来说已是最轻的处罚！八神与三护法几乎每一个人都挨过她的鞭子！”
雪恨别道：“所以……其实很多人并不是绝对忠诚，只是没有办法抵抗樊若，对吗？”
李银花点了点头。
雪恨别又道：“那么阮浓香呢？”
李银花道：“她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她可以为了追求强大而加入玄星楼，但若是这世上有人强过樊若，也许她会背叛玄星楼。”
不必再说下去，雪恨别已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