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万雄此时悠然自得,禁锢已久的话匣子也情不由主地打开了,口中之言虽未必如决堤之水一泻千里滔滔不绝,却也妙语连珠,着实令旁边故作委顿的孟无情听得心烦意乱,几乎就要忍不住暴跳而起。
终日压抑孤独的人一旦得意开心,就会比舌头最长的老妇人还啰嗦,只因这种人急需发泄的怨气太重了。
孟无情暗自咬紧牙关,狠狠心,强迫自己听他说下去,把这场戏做到底。
但到后面,听见的已非泛谈,开口道出之人竟面如死灰,语声凄凉,吐露的字句莫不尽显可悲可笑。
而孟无情当然笑不出,他的心已和铁万雄吐露的字句一样苦涩,只觉那些挣出铁万雄胸襟的话就是鹤顶红的刻骨剧毒,稍不留神,对他们不仅伤身,还可能夺命——
XXX
“你可知道,其实我等了这一天很久很久。
将所有藐视我的人痛快淋漓地踩在脚下,让他们品尝我始终承受的屈辱。
在他们看来,我弱不禁风,他们看我似虫子却不怜悯,看我似女人却充满鄙夷。
我不是虫子不是女人,我是男人,顶天立地,比山还沉稳,比枪还挺直。
我身体结实有力,别的男人举得起的东西,我同样举得起,别的男人能做的一切事,我同样做得好,包括床上那件事。
我绝非弱者,我依靠的一直只有自己。
我靠着自己的智慧与力量,终于完成这个计划,终于比谁都更有资格好好地活下去。
我要他们知道,我是不容忽视的强者。
傲视群雄,永立不倒。
自然也包括你,风流的桃花公子,你已经匍匐在我脚下奄奄一息。
可以看出,你不仅与他们一丘之貉,还是其中最虚伪的,到头来,你会死得如此快,如此惨。
你本该死的,你做了萧如雷的朋友就比谁都该死,早点死,也许可以早点明白那个人是多不值得。
随口讥诮别人,妄自评论别人,这是你们犯下的重罪。
你们罪不容恕,死却是比较轻松的惩罚,你该感激我此时的心慈手软。”
铁万雄顿觉整个人整颗心一下子都从黑暗阴冷恶臭肮脏的阴沟里挣脱,彻底结束了忍气吞声与痛苦煎熬,完全自由地翱翔在天地间,辉煌灿烂,足以用男子汉的豪气居高临下地对待任何人。
他气宇轩昂,满身熠熠生辉。
他盛气凌人,满心灼灼发烫。
他和孟无情本来一点关系也没有,今天之前他不仅没见过孟无情一面,甚至连孟无情的事迹他也从未听闻,但现在孟无情却似成了他最大的敌人,比镖局那些人更可恨。
他越说越兴奋,内心积压已久的怨气不是循序渐进地发泄,竟是扭结成团,慢慢膨胀,突然炸开,让他全身上下都充满怒火。
他看来已是一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疯狂的表情,激烈的血流,跳动的目光,分分寸寸都在显示他的极度不安。
他本来打算慢条斯理地等孟无情死,本来打算细致享受孟无情等死的每一刻。
但现在他已无比狂躁,无比急迫,浑身都在兴奋地颤栗。
他冷笑道:“惩罚,这就是惩罚。惩罚你的不是我,不是世上任何人。而是上天,是神,是他们在为我伸张正义,我才代表正义。”
他站起,转身,似要奔出酒亭,迎向这次胜利最辉煌的一面。
孟无情却突然平平淡淡地笑道:“没有人轻视你,真的,从来没有。一直以来,只是你在轻视自己。”
铁万雄脚步凝住,死寂半晌,发出一声冷哼,猛地扑向他,拳头如雨落在他身上,一拳比一拳快速有力,一拳比一拳毒辣凶狠。
他一声不吭,任凭铁万雄突如其来的狂殴。
拳头凌厉,击中身体,没有不疼的道理,但他知道,揍人的人其实比挨揍的人更难受。
铁万雄眼里的烈火随着拳头的痛击而迅速冷却,嘴里声嘶力竭地咆哮:“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哪来资格说话?你是输家!你连命都输掉了,赢的只有我,笑的只有我,只有我知道自己对自己如何,我主宰一切。”
孟无情已被揍得面目全非,身上到处要么青肿要么流血,但他始终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无意还手。
他不是用生命在演戏,他只是发现铁万雄的心已整个冻结,几欲崩碎。
他突然心生怜悯。
这样揍下去,他再硬的命也撑不住,可他所思所想却是在怜悯揍他的人。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怜悯这个疯子。
或许他也跟着疯了。
他脸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已被揍得挤成一团,但嘴角勾出的那抹笑却还那么明显。
铁万雄终于满意地停止殴打。
他重新站直身子,姿态优雅,一件点尘不染的白缎衣裳,衣袂随风轻飘,更增潇洒气质。
他瞧着孟无情青一块紫一块且血迹斑驳的脸,淡然笑道:“我不再陪你玩了,我还有庆功宴要安排。明天,雄风就要不复存在,而我的事业会迅速崛起。不过你死之前,我不妨让你知道一个小小小小的秘密。”
孟无情瘫倒在地,眼睛直对他的眼睛,也不知有没有睁开。
他诡秘地冷冷道:“冯川的确是我杀的,用世上最温柔妩媚的毒药杀的,他也算有福气了。而让你做替罪羊,却非我的主意。我只望你命归西天后,做了鬼别把账算到我头上。”
言罢,笑声不绝,徐徐轻摇几下折扇,深深吸了几口亭外松林的新鲜空气。
远方吹来的风,还是那么甜美。
只有像他这样的赢家,才能足够幸运地领略天地间的诸般奇妙况味。
他轻盈甚至曼妙地举步出亭,优雅的姿态中已无往日如女人般的羞涩与拘束。
他满怀信心,此刻连仇恨也丝毫不剩。
他走得神采飞扬,看来很慢,但眨眼间已远在数丈外,竟似在御风而行。
他偶一抬头,发现艳阳高照,折扇轻摇,香风袭面。
一切都顺心极了,一切都以他为重点,他真是说不出的舒坦。
他该怎么庆祝才对得起自己这么大的一局通吃?
是痛醉一场?还是引吭高歌?
他不会这样,懒得这样。
他不再是弱者,更不再是俗人。
他不要这样俗气地庆祝,现在唯一能慰藉他的庆祝是姐热烈的爱。
他迫不及待地又想回去占有一次姐。
可是,这段曲径尚未走完,他已又无路可走。
XXX
路被堵死,被很多双眼睛堵死。
铁万雄脸上的得色瞬间冻结、无声崩碎。
手中兀自轻摇的这柄精巧芳香的折扇,半展半收,丧失优雅之象,尽显迷茫。
刚升起的荣耀感,也空空洞洞,荡然无存。
他已猝不及防地沦落到跋前疐后的危局。
他已无所适从,真切的一败涂地。
单方面接受诱惑而狂妄自大的人,终究是自欺欺人。
人为了欲望,尽可能远离现实,却在不知不觉间面临意志的残败、心境的颓废。
他此刻已颓废得几欲瘫倒。
XXX
很多双冷酷凝重的眼睛对他眈眈相向。
只有一双眼睛是绝对压抑而凄楚的。
这个人在竭力压抑着内心狂烧的怒火,在承受着矛盾重重的悲哀。
这个人的一双眼睛眍䁖发红,内含沧桑,却仍灼灼,逼人眉睫。
在这个人这双眼睛的逼视下,林间空气顿显滞闷,铁万雄呆若木鸡,不仅傲性尽除,还深感窘迫惊惶。
这是萧如雷的眼睛,这是萧如雷从未有过的炽烈眼神。
他脸部轮廓更显嶙峋,似乎已饿了几天几夜,和铁万雄的状态一样也似随时会崩溃跌倒。
但这样的枯瘦并没有减去他神情的坚毅,他目光射到铁万雄身上仍锐利如箭,足以穿透最牢固的伪装。
铁万雄凝定的目光却陡然涣散空茫。
他无力支撑了,可他咬牙挺住,想做最后的挣扎。
他知道萧如雷终究已老。
萧如雷灼亮的目光不仅让铁万雄的虚伪无处遁形,也让自己眼角的苍老纤毫毕现。
萧如雷脸上已出现不少皱纹,肤色早就不如年轻人光鲜。
萧如雷的每寸皮肤都黯淡粗糙。
铁万雄对镖局其他人根本不放在眼里,只要明确了萧如雷的苍老,竟似还可回天。
只要击倒萧如雷,其他人也完全挡不住他。
XXX
其他人的目光毫不避讳毫不留情地射向铁万雄的全身上下,与萧如雷的灼热相反,那些目光无不冰冷,却因不被铁万雄在乎而不能冻结这具看来弱不禁风的躯体分毫。
铁万雄来不及回避,这条路很窄,他们正是冤家路窄。
但除了萧如雷外,其他人在他眼里都是影影绰绰。
萧如雷傲立最前,表示他仍是雄风的最大权威。
他仍有对镖局每个人发号施令的威严。
他的命令,不容任何人违抗,包括铁万雄。
但他此生,从未对铁万雄发过一条命令。
只有对铁万雄,他才难下狠心。
铁万雄始终自欺欺人,他也在自欺欺人,他用他的自欺欺人间接巩固了铁万雄的自欺欺人,于是造成了今天无法挽回的局面。
欺骗到最后他们坚信战胜了别人,真相却是惨败的人一直是自己。
多么啼笑皆非的梦景?
为所欲为的美梦,总会很快就支离破碎。
XXX
萧如雷开口,却没有再给铁万雄猝不及防之感:“你输了。”
铁万雄强笑,但麻木的面部肌肉根本呈现不出足够自然的笑纹:“我没有输,绝对没有。”
萧如雷也笑,僵硬的脸上也难以出现像样的笑意,两个人对视之下,都如满是屈辱的小丑:“你别骗自己了,这已是我最后一次劝诫你。”
铁万雄放弃笑容,呆呆道:“我早该知道,这已是最后一次。”
萧如雷也放弃笑容,苦苦道:“你现在明白了?”
他们又有相同的举动。
他们几乎同时咽下一口唾沫,同样感到唾沫就像岩浆,经过之处都留下了灼伤之痛。
铁万雄没有点头,没有否认,只说:“你受伤是假装的?”
萧如雷说:“我的确挨了他一刀,但伤得不如你所见的严重。”
铁万雄说:“他也是?”
萧如雷说:“他并未真的挨我一掌,因为他比我会演戏,而且将面对你更激烈的情绪,在那种情绪下,你也不会太注意。”
铁万雄冷笑,平生首次为自己的愚蠢而冷笑:“阿忠呢?”
他意思显然是指阿忠说的那些话。
萧如雷这次怎会对阿忠说的那些话轻易怀疑?
突然萧如雷身后数百镖师镖丁中一阵骚动,一个人推着一把轮椅慢慢走来。
轮椅上勉强坐直一个人,竟正是阿忠。
阿忠竟没有死。
在他力沉劲猛的拳头下,阿忠竟没有死。
萧如雷说:“孟无情之前已先单独见过阿忠,确切的说,在那家客栈里孟无情就潜伏着时刻窥探。你和那人的阴谋,根本瞒不过孟无情,但他没有当场揭穿,因为他摸不准那人的真实历来,却深知那人背后有更大更可怕的阴谋,所以他小心翼翼,尽量不打草惊蛇。阿忠故意激怒你,正是他的授意。之前他还和我见过一次,将你参与的事实说出,我当然不肯相信,他便用计让你亲自暴露。那天阿忠揪住你衣襟说你也看见时,你果真一如往常的沉不住气,众目睽睽下动了拳头。当时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铁万雄只听得额冒冷汗,咬牙说:“后来呢?”
萧如雷说:“后来我又找到孟无情,与他战战兢兢地赌了一局。”
铁万雄说:“赌什么?”
回答的是孟无情:“赌我身上这件独一无二的衣服。”
他已走出小亭,走到铁万雄视线能触及的地方,虽还鼻青脸肿遍身血迹,却丝毫不显狼狈。
铁万雄眼角不自主地抽搐几下,声音也越来越不自然:“怎么赌?”
现在他说话已和眼角抽搐一样不自主,每句话都笨拙,在别人听来该是多余,但别人并没有对他敷衍。
萧如雷说:“他赌只要他穿着这件衣服在阿忠眼前现身,并施展轻功,一跃而去,重复当夜的情境,真相自会大白。”
铁万雄说:“他赌赢了。”
萧如雷说:“阿忠一眼就看出破绽。”
铁万雄说:“什么破绽?”
孟无情看了看轮椅上的阿忠,阿忠立刻会意,坚定地说:“你看他的背面,自然就知道了。”
孟无情缓缓走到铁万雄眼前,潇洒转身。
铁万雄已清楚看见他这件衣服的背面。
背后绑着一柄无鞘快刀,衣服上一朵桃花也没有,非但没有,还在近左肩处密密缝了一块补丁。
他瞬间明白一切。
孟无情却似怕他仍糊涂,爽利地解释着:“那晚,据阿忠说,我是背向他的。他说他满眼都是桃花,他看见的那件桃花衣前后都开满了绚烂桃花。那人诡计多端,但没想到我其实是穷光蛋,这件衣服得自名匠之手,已有多年历史。那位名匠本来也想在背后也绣满桃花,我嫌太花哨就拒绝了。穿到现在,衣服破损,我也懒得找那位名匠修补,自己笨手笨脚缝了块补丁,近年来不与我朝夕相处的人,当然不会发现。”
南宫血力求完美,自认严密,结果竟是造成了最严重的破绽。
世上本就没有绝对天衣无缝的计谋。
沉默良久,麻木良久,铁万雄终于泄气,长叹道:“你真聪明。”
孟无情微微一愕:“你是指我?”
铁万雄说:“我在亭中对你说的那件小小小小的秘密,他也应该听见了。”
萧如雷说:“我的内力足以支持我听清一里之内的任何声音,你当时得意非常,自然说话大声,毫不避忌。”
铁万雄说:“难怪有人总说得意是最容易造成错误的情绪。”
萧如雷凄然:“若非亲耳听见,我死也不敢相信,真是你与人勾结,将冯川谋害。”
铁万雄冷笑:“我在你心目中,就不可能干出这种事?”
萧如雷黯然:“不可能。”
铁万雄仰头向天,那片天被错综复杂的松枝交叠阻碍,切割成零零碎碎的,就像他崩溃的梦想。
他自嘲一笑,似在自言自语,面上笑纹突然扭曲而病态。
一种过分病态的嫣然。
他又恢复了女人般的脆弱,但世上很多女人都必定比他坚强。
他的笑容支离枯萎,喃喃道:“告诉我。”
这梦呓似的三个字,萧如雷仍认真对待:“什么?”
铁万雄深吸一口气说:“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这真是一个非常古怪且不合时宜的问题。
孟无情茫然,其他人如听疯语,无不惊异。
倒是被问的萧如雷,却更显认真,仿佛直到现在,铁万雄才问到了点子上,仿佛他已苦等这个问题太久,仿佛他的衰老不是因岁月而正是因总等不来这个问题。
谁都看得出他突然下了很大决心,鼓起此生残存的所有勇气,最终却沮丧痛苦,反问:“你真想知道?”
铁万雄猛地从零碎的天上收回目光,如刀一般逼视他,冷冰冰的说:“事已至此,我只希望自己死得明明白白。”
萧如雷浑身震颤,眼中浮现泪光,声音顿显枯涩,吃力地说:“好,我告诉你,你……其实是我的亲侄子。也就是说,你我本是亲人,一脉相承的亲人。”
铁万雄也浑身震颤,眼中浮现泪光,声音顿显枯涩,吃力地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萧如雷哀恸地哽咽着,从来坚韧不屈的强者终于剥落了坚硬的外壳,露出最柔软真实而刻骨铭心的情感:“那年我初创镖局,遭受第一次大挫折,正在雏形的雄风分崩离析。当时我备受打击,心灰意冷,日夜借酒消愁,成了远近闻名的烂酒鬼。你父亲,也就是我的亲大哥,他看不惯我的怯弱堕落,硬拉着我想重振雄风。他召集几个肝胆相照的朋友,其中就有冯川。我们组合起来,又让雄风挺立在江湖上。但不久我们行镖遇劫,混乱失散,你父亲身负重伤,单独一路来到某个偏僻山村。你母亲就在那个山村,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美人,你母亲后来对我们说,当时你父亲昏迷了三天,你母亲守在床边细心照料。那么严重的伤,换成别人早就挨不住了,可你父亲三天后醒来,立刻生龙活虎。你母亲深喜他的英雄气概,他也感恩她的无微不至,两人顺理成章的结合,受到全村人热烈诚挚的祝福。”
铁万雄本不愿听清楚萧如雷说出的每个字,可惜潜意识中总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在逼迫他,甚至是在引诱他将每个字都听得如震雷般不仅清楚而且惊悸。
他已刻骨铭心地知道,自己的血脉早就烙印了永无更变的痕迹,与萧如雷一脉相承的痕迹。
对此他除了屈服,除了承受,还能怎么做?
那痕迹不是荣耀,是他自认纯净的生命里去不掉的污点。
他恨声道:“后来呢?我为何成了孤身一人?我的父母去了哪里?他们是死是活?”
萧如雷被他一连四问逼得也战战兢兢,深吸一口气才勉强镇定:“我们重建镖局,再度失镖导致声名狼藉,但我们都不顾惜声名,只希望能得知你父亲的下落,确定他的安危。所幸那趟镖的主人很讲道义,愿意给我们半年时间取回货物。我们用这半年时间一边查探劫镖人的来历,一边到处搜寻你父亲。然而劫镖人是长江某段数股悍匪的联盟,他们知道我们的决心,打算先下手为强,再次联手出击,想将我们都除掉。我们那时也得到风声,时时戒备,岂料他们竟会先我们一步找到你父亲。”
说到这里,他黯然中似有愧悔之意,顿了半晌,颇显吃力地继续:“他们劫镖那日,抗击最为悍勇的,正是你父亲。他们虽得手,却也付出了几十条性命的代价,其中大半是死在你父亲刀下。他们对你父亲印象深刻,耿耿于怀,在黑道上发出悬赏,谁若有我们的消息,告之则获重金,隐瞒则灭全家。他们悬赏的我们中自然就包括你父亲,他们一开始还不知你父亲已单独失踪。直到那个山村里某些混黑道的蟊贼,猜出你父亲的来历,将消息秘密告之,他们才恍然惊喜。没有他在,我们这几个兄弟在他们看来不堪一击,没有我们碍事,他们要围攻他也更自信。于是在一天深夜,在那些蟊贼的接应下,他们纠合数百人突袭山村,十几个武功高强的头领带一队精锐围住你父亲居所,其他人就任意劫掠,杀人放火。你父亲……他……他……”
他眼含热泪,已痛苦得说不下去。
铁万雄怒吼:“他怎么样?”
萧如雷咬牙强忍,嘎声道:“他终究寡不敌众,身负重伤,却仍掩护你母亲逃出。他要你母亲带你远走,他反正也撑不了多久,便挡那些恶徒一阵。他撕下半片衣服,用血写了些字,交给你母亲做与我们相见的凭证。你母亲当然不愿意舍他而去,但那些恶徒已追至,他用力一推,将你母亲推入旁边一个非常隐蔽的深坑。你母亲跌下,幸好下面是水,没有受什么伤。你母亲本想呼喊,但听见你微弱的哭声,为了你活下去只好稳住情绪。不久,你父亲血淋淋的尸体便掉下来……”
铁万雄眼中终于有泪涌出:“他既然记得你们,为何在伤好以后不赶紧找你们?为何偏要落单?”
萧如雷悲叹,须发皆颤:“你母亲后来对我们说,他是厌倦了江湖,想和她就此淡泊平静地生活在那个没有多少世俗纷扰的山村。”
铁万雄嘶吼,就像一头要择人而噬的野兽:“我母亲呢?为何现在我身边不见她?为何她抛下我孤零零的?”
萧如雷又似下了很大决心才有勇气道出又一个残酷真相:“你母亲……她在深坑里亲眼看见你父亲的尸体,你父亲死状太惨,她实在受不了打击。后来虽与我们相会,却日夜梦魇,难以忘怀,最终茶饭不思,越来越痴……”
铁万雄猛地冲上去抓紧萧如雷的衣襟,旁边人震惊却谁也没阻止。
铁万雄几乎目眦尽裂,眼珠充血,整张脸也是赤红如火:“她怎么了?”
萧如雷说不出口,老泪纵横地与他对视,表情无比悲哀。
他不说,人们也知道铁万雄母亲最终自尽,用最惋惜的方式去另一个世界追寻丈夫。
丈夫的惨死,也把她折磨得很惨,她竟不惜抛下儿子,自行了结。
萧如雷的愧悔多是在此,他为当初没有尽力安慰她,挽留她,在她痛苦绝望的时候他却无能为力。
他凝注铁万雄,深情毕露,他想把一切对大哥及嫂子的亏欠都偿还在侄儿身上,他要像父亲一样关爱铁万雄,他要铁万雄成才,如果铁万雄有丝毫怯弱之象,都会引发他的刻骨自责,无颜面对大哥及嫂子的英灵。
铁万雄的怒气更盛,咄咄逼问道:“他们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一直隐瞒我的身世?”
萧如雷心口沉重,呼吸困难,吃力地挣出语句:“你从小就敏感,不仅身体敏感,容易得病,情绪也敏感,受不了任何挫折。所以我怕告诉你身世,你得知父母的悲惨,会一时承受不了,也……也做出傻事……我怕你堕落……”
铁万雄摇头不迭,放开揪住他衣襟的手,踉跄后退,冷冷道:“你胡说,你这些话都是胡说,你说出来的事情都是假的。”
他突然狂笑:“你们都是骗子,你口口声声说关心我,却和他们一起瞧不起我,你们都该死,你们死光了,我才可以自由,才可以顶天立地,才可以令天下人都对我刮目相看。”
笑声中他已箭矢般直奔萧如雷,一双拳头对准了萧如雷的胸膛。
XXX
飞射的身形中,他紧握双拳,力贯拳风,猛然击落。
他与萧如雷相距不远,腾空的身体一闪而来,势不可挡。
众人惊呼,大出意外。
他暴起突袭,非但萧如雷不及反应,连已复元气的孟无情也难出手相救。
面对威棱沉猛的双拳,萧如雷只得挺胸硬接。
众人乍闻两声闷响,铁万雄的双拳不偏不倚地击中萧如雷胸口。
铁万雄神拳之称绝非虚造,他一表斯文,身体单薄,本不适合修习此等耗费体力的拳法,但越是阻碍重重,倔强傲慢的他越要逆流而上。
为练成这套刚猛之极的拳法,他多年来忍辱负重,受尽活罪,双手每根骨节都曾脱过,每寸皮肤都曾破过,而到他终于练成时,一双手却很快恢复纤细白嫩,别人若不知情,根本想不到这双手握拳击出竟能打死一头牛。
他这双手的造诣远超常人很多倍,甚至已有走火入魔的性质。
他拳头猛然击下,纵使萧如雷内力雄厚,硬碰硬的承受,却也有些吃不消。
拳头碰胸膛,萧如雷内力反激,震得他双手骨节似又根根脱臼,飞退数丈,直接砸在亭柱上,颓软的身体滑落后,只见坚硬石柱竟出现了大片裂纹。
而萧如雷内力泻去,消解了他拳力的一半,剩下的力道纯纯粹粹击中血肉之躯,萧如雷几乎在他被震飞的同时立足不稳,连退几步,倒向众人。
众人又惊呼,慌忙拥上,接住这具衰败的身体。
萧如雷猛然张口喷出一蓬血雨,自己和身边人都瞬间染红衣服。
再看铁万雄,竟已恢复力气,拔身而起,握拳呼啸着直冲过来。
这第二次攻击,虽势头更猛,萧如雷无法对抗,但包括孟无情在内的别人却能及时反应。
立时人影纷纷,刀光闪闪,几十人狂呼着挥刀迎向铁万雄。
铁万雄转眼发现不仅前方布满刀光,两侧竟也有十多人袭来。
重伤萧如雷后,就算人们已知道他是萧如雷的亲侄,知道萧如雷对其父母深含愧意,对他却也难容。
他成了众矢之的,出击者都恨不能立毙他于刀下。
这当然不是萧如雷想看到的局面,亟待阻止,可惜连手也抬不起来。
这间不容发的时刻,一道闪电自刀丛掠过。
所有人的刀不管势头多猛,都身不由主地纷纷脱手。
不知不觉,无声无息间,每把刀都已插入大地,在铁万雄与那些人之间横亘了一段刀山。
所有人惊呆了,空落的掌心持久发麻。
他们看见的是一道黑闪电,摄人心魄的黑闪电,神话般的黑闪电。
孟无情突然出手了。
但所有人迷茫间,竟无法意识到他已出手过。
那道黑闪电似非来自他的刀锋,却是来自遥远宁静的天际。
地上的一把把寒刀插得笔直,纹丝不动,也像是为那道黑闪电的奇异魅力而慑服。
孟无情的黑闪电与燕归来的七七四十九刀一样,不是要造成伤痛,而是抚慰伤痛,不是要造成仇恨,而是带来充满爱的和平。
萧如雷虽是孟无情的多年老友,却是第一次目睹他的黑闪电。
萧如雷也不禁良久震撼。
天地寂寥,直到再有林风吹过,滚滚松涛才将人们惊醒。
铁万雄盯着面前这段刀山,突然跪了下去,彻底放弃原本贪图的一切。
他痴声喃喃道:“原来我差远了,我耗尽心力,什么奇迹也创造不出。”
萧如雷凝视他,不想计较刚才的事,但心如刀绞,长叹道:“你要杀我?”
铁万雄说:“我现在除了杀你,再无别的想法。”
萧如雷说:“你想的,一直都是不该想的。”
他转向孟无情,目睹黑闪电后,这个忘年交的小友已挺拔如山,备具权威:“我现在很迷茫,你能不能帮我想一个处置他的办法?”
孟无情摇头。
萧如雷苦笑:“你不能?”
孟无情还是摇头。
萧如雷怔住:“你把我搞得更糊涂了。”
孟无情说:“我的意思是不做任何处置便是对他最好的处置。”
萧如雷笑中苦意尽消,笑容渐显潇洒,转头只看了一眼铁万雄,对他说出最后一句劝诫:“别再想不该想的,你之所以变得如此,正是因你想太多太乱。”
铁万雄不仅站不起来,连头也垂下,就像等待刽子手刀落的死囚。
刽子手什么也不做就走掉,反而让囚犯崩溃,生不如死。
萧如雷不再理会他,只说:“咱们走吧。”
众人却一动不动,仍盯紧铁万雄。
他们不甘心。
但他们也明白萧如雷的悲哀。
萧如雷突又支撑不住,呕出大口血。
孟无情迅急挥手,点了他几处要穴,帮他暂时稳定:“赶紧带你们局主回去疗伤,此人已和雄风再无关系,你们不必管他怎样。”
他知道萧如雷现在需要他代之主张,作为朋友,他顾及萧如雷安危,连自己鼻青脸肿也忘了。
众人一拥而上,扶住萧如雷,这老人摆摆手,笑道:“我的人生,终于到该退场的时候。”
这句话在别人听来莫名其妙,但孟无情和铁万雄却心知肚明。
铁万雄双手死抓地面,每根手指都深陷泥土。
他咬紧嘴唇,唇破滴血,一滴滴砸落尘埃,一朵朵绽放血花。
泪眼朦胧中,只见这些血花如姐的笑容一样美。
XXX
黄昏。
再漫长复杂的一天,终究还是要过去的。
夕阳斜坠西山,为遥目所眺的那重山脊上,镀起了一层闪闪发亮的金边。
松林内,却已光景冷清,不堪回首。
铁万雄无法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输了,此生拥有的一切难道都输光了?
他只隐约感到自己这次是绝对的崩溃,昔日的忍耐与志气都化作乌有。
现在即使是一文钱摆在手中,他也毫无信心能抓得牢。
他什么也抓不牢了。
他空空荡荡,好不容易才总算想起一件事,想起一个人。
至少,姐还是属于他的。
姐是他全部的荣耀,是他仅剩的心灵依靠,姐早已和他合二为一,成了他另一半不可或缺的生命。
为姐活下去,这样才有价值,有意义。
而萧如雷,孟无情,雄风镖局……他们算什么?
若非还想到姐在那间小屋里等待,他宁愿对现实的残酷,彻底听之任之。
幸好,他毕竟忘不了姐。
风过松林,其声不如海涛一般雄浑,倒有点像为情消瘦的伊人在远方凄怨地喃喃轻语。
无穷无尽的思念,有谁会拒绝?
姐——
我一定会带姐走,姐一定不要放弃。
他又自信的笑了,这次是一抹毫无杂质的笑。
这抹笑已飘然与细柔的夕阳融为一体,就像他那夜与姐融为一体。
——好,姐相信你,姐一定等你。
被一个女人等,是多么美好的事?
他在美好中迷失。
XXX
最后一缕夕阳消逝的时候,亭中出现了南宫血。
可怕而深沉的南宫血,利用铁万雄的刚愎自用、恃才傲物产生的盲目与悲哀,去完成这件不甚高明的计谋。
计谋不算完全失败,杀死冯川,正是断去萧如雷最有力的臂膀,不管是左臂还是右膀,都是无可挽回的挫折。
从此雄风已难以重振,镖局的荣光必将黯淡。
今后的萧如雷,也是残威病虎,不足为虑。
南宫血安坐亭中,和他白天一样优雅,悠悠道:“进来坐。”
他很听话,木然走上石阶,入亭坐下,只觉那石鼓不仅太硬,而且太冷,冷得就像南宫血透明的掌心。
南宫血说:“你的神拳名副其实,今天若只是你和萧如雷一对一,纵使他内力再高,也绝对捱不住你三拳。”
铁万雄沉默。
这恭维若在平常,他自会欣然接受,此刻听来却心头刺痛,如受讽刺。
南宫血继续说:“可你不该这么自信的,回到镖局,须知老实第一。”
铁万雄声如死水,无力而苍白:“我不是你,我想要的与你不一样。”
南宫血说:“你想要什么?”
铁万雄说:“不知道,太多了,无法说清楚。”
南宫血说:“像你这般秀气的男人,比女人还脆弱,本就不能有太大野心。”
铁万雄愤然而起:“我想要的太多,可我的野心不大,我想要的都是我该有的,都是别人已经有的。别人有了,我为何没有?为何这么不公平?”
南宫血冷冷的,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有女人才一天到晚瞎想这些。”
铁万雄紧握拳头,眼睛又红:“我不是女人,我也可以杀人,可以随手操纵一切。”
南宫血仍冷冷的:“我带来了一样有趣的东西,你看了,绝对喜欢,因为这本就属于你。”
他探手入怀,拿出一个精致小瓶,瓶口半开,铁万雄已嗅到一丝一缕酒香,就像情人轻轻的呼吸。
“还记得这样东西吧?”
铁万雄动容,却闭嘴。
南宫血说:“你闻不出这是什么?”
铁万雄吃力地开口一字字说:“这是月神。”
南宫血微笑:“你记得就好,但你也记得你曾为月神讲过一番话?”
铁万雄看着月神,面无表情。
南宫血很认真:“月神不但醉人,而且醉死人。什么人该死,什么不该死,什么时候最该死,它灵性十足,总会分得恰到好处。”
铁万雄说:“我的确讲过这番话。”
南宫血说:“现在你就把冯川喝剩的半瓶月神一饮而尽,咱们赌你该不该死,是不是到了该死的时候。”
铁万雄不假思索,颇为爽快地说:“我赌。”
他伸手接过月神,猛喝几口。
月神流下咽喉,没有死亡的冰冷,只有火似的热情,海似的迷情。
他突然停住:“我可不可以留一些?”
南宫血无意问他原因,也颇为爽快地点头:“可以,这本就是物归原主,任你支配。”
铁万雄塞上瓶口,珍重地藏进怀里,满意地笑了。
南宫血说:“你还在骗自己,当初你之所以饮月神不死,只因月神的解药,恰好是别的任何一种酒。月神虽非你创造,你却早已对其了如指掌。否则,你怎能快活到现在?”
铁万雄说:“我喜欢骗自己,我才是最后该笑的赢家。”
他摇摇晃晃走下石阶,跌跌撞撞向松林外走去。
他身形飘忽如幽灵。
他一边走一边笑,干巴巴的笑。
南宫血漠视他模糊的背影消失在林深处,突然很觉悲哀。
从某种角度看,他们是同一种人。
但铁万雄还能最终自由去爱,南宫血呢?
南宫血连表达爱的机会与勇气也没有。
他虽鄙夷铁万雄,却深知自己不如。
不如铁万雄将有个好归宿,死了也不怕孤独。
他半是俊美半是恐怖的脸上,已浮现嫉妒之色,而内心却在默默祝福。
XXX
门开。
铁万雄晃了进来,醉意迷乱双眼。
姐迎上,扶住。
他醉眼乜斜,不断说:“陪我喝,陪我喝。”
姐已看见扬在他手中的小瓷瓶,高高扬着,却那么无力空虚,就像败阵后,废墟中的残破旗帜。
她没有为他这个模样而惊异,她习惯了烂醉失意的男人,习惯得麻木。
她说:“好,我们一起喝。”
一起喝,一起醉,一起死。
人未死,离死已不远,死在何处?
在梦里?在迷乱的情里?
她倒下,他压上。
他们再度一丝不挂,赤裸如死的本质。
纠缠,扭动,流汗,喘息,水乳交融,再不分离。
他说:“我说过我要带你走,带你离开这里,这里太黑太冷。”
她说:“你说过。”
他颤抖着把脸埋在她胸口使劲呼吸:“现在我就快实现这个承诺。”
她不知不觉泪珠滚下一滴,湿了他抚摸她脖颈的一只手,手上汗水淋漓,肌肤接触竟已发烫。
但他们不痛,不惊,因为一切已在迷乱中永恒。
她痴痴说:“我相信。”
不论是爱,还是恨,都已永恒。
她满足,叹息:“谢谢你。”
他愉快,安详:“咱们走吧,走到一个比这里美丽的地方,一个非常幸福的地方。”
她合上眼帘,眼角又有泪光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