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低垂,炊烟袅袅。李从嘉周婉妤相携回到周府时,众人等候已久。
一家之主周怀诚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他们二人在秦淮河畔相遇,料定他们会一同归来,因为李从嘉的身份今非昔比,所以他匆忙命人备下丰盛的酒席等他们回来。
当他兴冲冲地迎出府门,面对阔别两年多,身份发生巨大变化的的李从嘉,才发觉自己竟无从开口,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位以前的师弟,如今的六皇子,将来的妹夫,周怀诚一时之间有些语无伦次手足无措。
李从嘉看出周怀诚的无所适从,主动向前一步,施礼道:“大哥,慕云久居金陵,却不知大哥何时来京为官,实乃罪过罪过。”
听到他仍自称“慕云”,周怀诚心下稍安,但还是不敢受他的礼,诚惶诚恐地闪身一旁,道:“如今你身份尊贵,怎可向我施礼?”
李从嘉道:“今日我只是慕云,只叙故人情义,日后再论那身份秩序。大哥,你若见外便是要将慕云拒之门外。”
周怀诚在朝为官日久,对皇家之人自是十分敬畏,此刻听六皇子说只叙昔日情分,这才放松几分,继而与他把臂言欢,一同入席。
同席的人多是歙州老相识,对六皇子身份的事都有耳闻,所以都闭口不提,只说些分别后趣闻轶事,一顿饭倒也吃得其乐融融。
饭后,李从嘉去寻周婉妤,正巧遇见她从嫂子薛茹萍院里吃过饭回来。
周婉妤回府后换了女装,此时的她身着浅月色罗裙,行走间裙裾摇曳,不疾不徐来到李从嘉近前。
若说白日遇见的周云像是一位俊秀的公子,此刻眼前的女子,才更是他李从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又苦思两年的挚爱佳人。
看着周婉妤走向自己,他不想再像这两年一样被动等待下去。他热切的迎上去,牵起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一起向东小院走去。
两人一路说笑着,刚跨进院门,李从嘉只觉手中一空,眼睁睁看着他的云儿师妹被一只手臂拉开,他刚准备发力去拉她,下一秒冰冷的剑刃已经袭到他的近前,他急速闪避,堪堪躲过。
对方丝毫不给他躲避的机会,剑招越来越快,唰唰唰几下就把他逼得左躲右闪退出院门,正当他想看清对方样貌时,只听此人一声暴喝,道:“还不出剑,更待何时?只知闪躲,你这样如何保护云儿,如何立足金陵?”
李从嘉听得分明,这是师父李云飞的声音。
“你还是你吗?”李云飞手上剑招更快,口中不停骂道,“是被金陵的烟花脂粉销蚀了筋骨,还是被锦衣玉食迷惑了双眼?”
李从嘉听着师父严厉的声音,他知道师父要考校自己的功夫,若再不拔剑,师父恐怕真的要暴走了,如此见云儿师妹就难了。
他“噌”的拔剑出鞘,举剑便刺。
李云飞又道:“来呀,把你这两年所学使出来,让我看看你还配不配做我徒儿?”他边说边施展轻功向城外飞掠而去。
李从嘉只好运气飞身跟随。
离开前,他听到周婉妤焦急的喊声:“师父……云哥哥……”
他匆忙回头,看到周婉妤担忧的神情,向她投去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
金陵城外,天边一弯新月,淡淡月色下,青溪之水潺潺流逝。冬夜里,溪边一个人也没有。
随着溪边的碎石一阵响动,由远及近出现了一个青袍男子,头上斗笠压得很低,身上棉袍略显臃肿,右手一柄长剑斜斜低垂,他来到溪边后,便站立不动,盯着溪水出神,似在等人。
不消片刻,远处又出现了一个少年,只见他略一张望,便向着溪边的人影径直奔来……
少年跑到近前,张口唤道:“师父……”
青袍人也不等他说下去,回身一剑刺出。少年连忙举剑相迎,步伐招数稍显混乱,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一把长剑被他舞得呼呼生风。
青袍人的剑法快如闪电,刁钻无常,招招直指要害,却在快击中少年时峰回路转。
在如此多变莫测的剑法逼迫下,少年不时有点手忙脚乱,每次却又能灵活化解,也不见他气息有丝毫凌乱。
如此,二人你来我往走马灯似的打了一个多时辰。青袍男子率先收剑后撤,也不看那少年,向溪边走去,少年连忙收剑入鞘跟在后面。
青袍男子停下脚步,面向溪水,背手而立,说道:“马马虎虎。”
少年恭谨地答道:“谢谢师父手下留情……”
青袍男子声音陡然一转,道:“手下留情?我可不想留情!若不是云儿已经被你父皇赐婚于你,我不会多此一举。”
少年正想开口辩解,又被青袍男子打断道:“你自己身入漩涡,我管不了,谁让你身上流淌着皇家血脉。可是,你明明知道那是个坑,为什么还要把云儿也拉进去。”
“你明明可以乖乖接受你父皇的赐婚,和京城第一才女结成良缘,只要你不提起云儿,京城谁又会认识她?让她远离你们皇家纷争,做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不好吗?”
青袍男子仰望天空,悲戚吼道:“现在倒好,我的两个徒儿都陷入了皇家这个杀人不见血的漩涡里。”
“师父,我会保护云儿的。”少年喊到。
“你怎么保护,拿什么保护?”青袍男子猛然回身,一脚踹在少年身上,“就你现在这三脚猫的功夫,能保护得了云儿吗?”
少年未曾躲闪,实实在在挨了这一脚。坚毅地说道:“我会努力的。”
“努力?谁不努力?整个周家所有人都在为你努力,你知道吗?”
“整个周家?”少年错愕。
青袍男子也不理会他,继续道:“可是,自古以来皇家的事从来不是只靠努力就能成的。”
突然,他一阵怪笑,戚然唱道:“恨只恨,此身生在帝王家……”
他反复喃唱着这一句,竟然丢下少年踉跄离去,远远望去,他的身影萧瑟无比……
“师父看起来突然老了许多……”少年伫立原地,喃喃自语。
没人回答他,夜色里耳边只有潺潺流水声。
少年独自站立良久,向着远处低喃道:“师父,你不知道,从我被遗弃歙州开始,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直到后来云儿成为我生命里的一道光,唯一的光,我一定会牢牢抓住,好好护着,哪怕豁出性命……”
少年狠狠地拔剑出鞘,在溪畔练起来,将平生所学一一施展,只因今夜心气郁结,每一招都不同于往日,迟缓却狠辣,拙朴却雄壮,远远看去只见飞沙走石不见人。
如此练功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借着剑气抒发胸中块垒,气贯长虹境界有所突破,要么剑乱气散,走火入魔,从此跌落再难寸进。
就在少年濒临疯魔之时,一声琴音从不远处树林中响起……
在悠扬的琴声中,少年目中,一片血红逐渐褪去,他随着琴声舞剑,渐渐地心思澄明……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功毕收剑,正欲去寻琴道谢时,才发现琴声早已消失。
环顾四周,他不知该去哪里寻找,就对着前方树林,道:“多谢前辈用琴声点拨晚辈。既然前辈不愿露面,这份恩情晚辈记下了,日后相遇再作报答。”
少年又等了许久,见确实没人回应,才起身离开。
他返回城中,轻车熟路很快到了周府。可他并未敲门入内,而是绕到周婉妤的东小院外,飞身而起,伏在树上向内望去。
只见她屋中灯火依旧亮着,院内外都极为安静。
“师父没回来教训师妹就好。”少年这才跳下树,安心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