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笑声让狸吾有些害怕,不由低头看她,见她痴傻笑容,带着眼泪,悄声自言:“终是我无能……是吗……”
狸吾刚想开口,她却不留顿息,失神一般喃喃自语:“救不了娘亲,又保不住孩子……朋友、兄长、同族我一个也护不住,如今连我自己也保护不了自己,又教你如此为难……”
他觉得她有些不对劲,痴痴傻傻的模样让他怕极了,不敢再说其他,只捧上她的脸,不断擦她的眼泪,嘱咐她:“别想了,不想这些了,我去给你拿药,喝了药就好了,好吗?”
狸吾在说话的时候,她的碎言碎语仍无休无止,两道声线重叠着,魔怔似的,让人恐惧。
他迫不得已放她一人在床上,自己转身去拿桌上的药罐,颤抖的手泼洒了些许汤药在桌上,一手捧不住,狸吾只得两手稳住汤药。
回头却见白沐雪走了出来,赤着脚踩在地上,径直往门外走,狸吾忙又搁下汤药,去拦她。
她茫然望他,徒然轻飘飘地笑了,一笑又挤出了泪,她指着紧闭的大门,道:“你看,外头下雪了。”
狸吾一愣,扭头往书屋圆窗望去,秋日晴好,风雨皆无,何来落雪。
“没有,哪儿下雪,你看错了。”他的声音有些颤,快要经不住她如此折磨。
白沐雪又笑了起来,推开了他:“你胡说,我都听见雪的声音了,还有娘亲在叫我,你听?你听听看?”
狸吾怔住了,可眼下的情况却容不得他的思绪缓和片刻,白沐雪孩子似的非要出门去找娘亲。
他不敢对她粗暴,只好将她抱起来,匆匆回到床上,将她安在被褥里。
不知不觉,连他也被吓得哽咽,却还装着哄孩子的模样,拍拍她的头:“你先睡,喝了药睡下,你……你,你娘亲不走的,好么。”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眼眶微红,忍耐着只能与她笑。
白沐雪点点头,却在他端药过来前,先一步睡了下去,昏昏沉沉又跌入梦中。
洛小云听见屋里的动静,思量许久刚下了决心要进去,便见狸吾沉着脸出来了。
“她怎么了,里头动静这么大?”洛小云问。
狸吾也是疲累不堪,揉着眉心摇摇头,走出去几步,散心于弯折桥廊上。
行至桥头,他低声吩咐洛小云:“今夜叫那医师再回来看看。”
﹉
夜里有风,吹得竹帘噼里啪啦一顿响,狸吾过去关严,放下竹帘,兀自叹息。
明黄灯影下,伛背老医师的影子衬在屏风上,正在为床上的姑娘细细诊断。
时辰过得太慢,他着了急探身进去,恰巧撞上老医师正走出来。
“怎么样,她到底怎么了?”即便他声音压得再低,也不难听出其中的紧张与焦躁。
老医师没有开新的药方,走到桌边整理所带药箱,不疾不徐答他:“放心,夫人只是大悲,大怒,一时冲劲过不去。”
“可她总说胡话,好像……好像……”狸吾没敢继续说下去。
老医师便接了他的话,道:“像疯了,傻了,对么?”
他不说话,落寞了眼眸,叹了一声坐在桌边,盯着凉透的汤药。
“有些人,在极度悲痛之下觉得绝望,会下意识为自己编造谎言,但她信以为真,夫人看到了你看不到的东西,那是她心里渴望的,也是已经失去的东西。”老医师道。
狸吾觉得累,内心的坚强也在消弥淡去,心口抽着疼,一下一下让他不能思考。
“何时会恢复?”
老医师道:“只是一时过不去,休息好了就没事了,主要还是让夫人看开些。”她低头看到那碗药,笑道:“凉了也无妨,能喝一点也是好的。”
狸吾点头,吩咐她出去。
开门关门的间隙,洛小云在外头瞧见了坐在桌边的孤影,一时心软,擅自闯入。
他在狸吾身旁坐下。
见是他,狸吾显露出了不耐烦,但还没开口撵他,就听洛小云难得的温声细语。
“体谅体谅,她一夜之间没了母亲,又没了孩子,手足朋友生死未卜,又知道那么多人骗着她,不气死已经是给你面子了。”
狸吾叹道:“我知道,知道她不容易,可我确实不知道她娘亲的事……”
“你不是说她金贵得很吗,既是自小无忧的深闺姑娘,当是没太多本事扛得住这么多的悲痛,既然你喜欢这般身娇肉贵的女子,就要有本事养护得好。”
“你倒是指教起我了?”狸吾勾一抹笑,不置可否。
灯火徒然往上一窜,屋中一亮又暗了下去,狸吾起身加了根烛火,余光瞥见屏风内有隐约的动静。
他疾走过去,果然见她醒了,正侧着颈相顾无言。
她的脸短短时间便瘦了一圈,狸吾坐在床沿伸过手,顺着她的轮廓抚过,掌心贴着冰凉湿润的面,看着无声无息的她。
这是他的雪儿,曾经那般欢快自在,机敏又可爱,如今怎被他弄得这般少言寡语,多愁善感。
屏风外,洛小云静默离去,悄悄为他二人关了门,独上桥头。
“雪儿……”他低下身,喊她乳名,继而便是自责万分,无语凝噎。
白沐雪木讷看着他,久久迟疑,而后也举出指尖,凉薄的衣袖滑下,露出白皙带伤的手臂,已似孩童那般瘦小。
指尖触他下巴一点刺痛,她微微笑了:“你长胡子了,许久没休息了吗?”
他也跟出苦涩的笑,柔声细语对她说:“是啊,你若一直不好,我怕是也要一起病了,陪你做个伴儿。”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好,下次不会了。”
她变得爱哭了,两句话不到又流泪了,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哭谁,连悲伤都是这样忙碌的。
狸吾心疼,将上半身放得更低了些,干燥的唇瓣触她眼角,去尝她咸苦的泪,尝她满盈的悲。
“不是,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答应的事没有做到,让你失望难过了,对不对?”
她想起身与他好好说,但两日不曾进食早已没了力气,挪了挪身子,颓累放弃。
狸吾环抱着她,轻轻松松将她抱在身前:“你想做什么?”
“我想起来,我有些饿了。”
这对他而言,是天大的喜讯,瞬间忘了悲戚,他笑着吻她眉心:“那你坐着,我给你拿。”
白沐雪靠在床边,听他在小厅翻箱倒柜,然后略略愧疚地捧着一盘果子回来:“现在只有这些,我让人给你准备去了,现在先将就下?”
她点点头,才抬手去拿,就被他抓着手摁在被褥上:“我来剥,你坐着。”
红色果肉一瓣儿一瓣儿递到她嘴边,眼见着她吃了精光,狸吾心绪豁然开朗,才想起自己也许久不曾吃过东西。
他掰了一瓣儿扔进自己嘴里,白沐雪忍不住笑了,一笑,疲态更甚。
狸吾将果盘放到一边,握了她的手置于自己唇上,一吻:“你还难受吗,身上还疼吗?”
“疼,哪儿哪儿都疼,心里最疼。”她轻轻笑,习惯性地撒娇。
狸吾纠葛着,沉默着,空出一段无言,才对她说:“对不起。”
“傻,我对不起你,你对不起我,没完没了何时才能了结?”
狸吾虚笑:“你怎就对不起我了?”
“我把孩子弄没了。”
她的声音轻软无力,却如巨石落地,震得彼此无言以对。
大风吹开了窗扇,凉风肆虐,她缩了缩肩头,狸吾才醒过来,起身关窗。
整理好乱麻麻的心,才重新回到她面前,却在一双灰暗无光的眼里瞧见了闪动的涟漪,没一会儿就坠成一串串泪珠,怎么也掉不完。
狸吾虽为她拭泪,却对她说:“不必忍着,哭一会也痛快些。”
如此,她便放弃抵抗,为那可怜的孩子流下一夜的泪。
而他,始终陪在一旁,也许也跟着她落泪,也许没有,白沐雪已无暇顾及。
﹉
冰轮悬于蓝石峡谷的夜空,照下的月光亦是淡蓝,遮天蔽日的幽森。
睁开眼时,栖身的石洞外有只野鸟掉了队,正迷茫地朝四处鸣叫。
青光掠过鸟背,弯刀见血,野鸟死亡。
白斯寒从石洞走出来,取回刀,拾起地上的野鸟返至石洞。
洞内干燥,干柴烧得烈火格外旺盛,足以烤熟一只野鸟。
红叶屈膝坐在火堆旁,静静看他宰杀野鸟,处理干净,又插上干枝架上火堆。
白斯寒偶尔会抬头看她,时不时就露出神秘的笑,弄得红叶一身不自在。
“你老看着我笑什么?”
白斯寒忙着手里的活儿,漫不经心道:“你好像不似从前那般固执了,少有如此欣然接受他人的照顾。”
“是吗,我以前很固执吗?”红叶笑笑,撑着脸看他。
“以前你总爱说,‘我才不需要你替我怎么怎么,我一个人也能怎么怎么……’不是吗?”
见白斯寒学她的语气调侃,模样有些滑稽,红叶没忍住笑出声来,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上前两步坐到她身侧,贴近了距离来看她脸上的伤。
红叶在他眼里看到了星海,闪烁着无尽美好,即便十年改变了他的心态,可白斯寒依是从前最真挚的模样。
至少对她是如此。
“委屈你了。”他伸出指节,勾划她脸上几道细小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