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靠在那个被藤蔓寄生的站台下的停车场,林九看表:已经快要五点钟了。走在去往村子的路上,禁不住鹿欣三番五次的盘问,林九和她简单概述了眼下要做的事情。
“托梦,和冥婚那次相同的套路?”
“冥婚那次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但这次的梦更像是让我目击这件事情的经过。这鬼怨而不厉,至少于陌生人是如此,或许是看在我为其他的灵魂超度的份上?”
“意思是‘又大有隐情在’咯!”
“老的那句话,跟我出去,就听我的,别瞎逛。”
“啊对对对……”
“你再‘对’一个?”林九高高举起拳头,装作要打人的样子。
她跑到远处对林九吐舌头,一边吐一边含糊地说着:“啊对对对……”
“皮痒了!”
两人经过了矗立着一面墙的拐角口,谈笑声惊醒了某个人。
村子在享用夜的寂静,唯一的光源是村头孤零零的一盏灯。林九凭借记忆静步走过几户未安窗户的草房,随即来到了昨天刚被开辟的荆棘丛——入口被那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砍掉的,人为地聚积在一起的荆棘死死地堵住了。想必除两人之外,其他人也预料到什么。
两人一人挑着一根硬木棍,尽可能大力地拨开一条路,鹿欣走在前面,林九则花心思把路给堵住。
时隔二十年,森林夜晚的寂静再度向凡人敞开怀抱。能见度要比白日更低,莫名而来的浓雾遮住了四米开外的一切事物。像是在风暴之眼中勉强行进。没有蝉鸣,没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只有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高频噪音以及用裤腿拨动一旁树叶发出的声响。
森林的魔力在向林九的大脑灌输一段记忆:那是一个男孩,正走在和自己同样的路上,他的小腿上已是血肉模糊一片,荆棘毫不留情。男孩的目光在一棵参天大树下停留……恍惚间,自己也已经驻足在相同的大树之下。
此时,脑海中三幅参天大树的画面出乎意料和谐地交融在一起,好像这就是风暴之眼,一切迷雾的来源。因为它太大了,大到和周遭一切渺小的植物都不相称,像是一个被受排挤的外来者;也因为它太雄伟了,难免让人心生敬畏,宁愿把世间一切赞美都毫无保留地赠送给它。
林九望着这棵树直咽口水,鹿欣察觉到这一点,趁着古树周围没有荆棘,她绕着树干周遭的一圈打转来消磨时间。就在闲逛途中,古树的某一处,在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被青红混杂的树叶过分地遮盖,像是有人故意将所有的树叶都扫到这一处似的。但叶层很薄,像是害怕塌方,也就说明缝隙下的黑暗或许是一个洞窟。
鹿欣挑拣了几片树叶扔到一边,那个洞口越来越大,直到敞开有一个巴掌大的空隙,黑得吓人。
又一层记忆于林九脑海里涌现出来——男孩拨开了树洞,在里面发现一个木盒子,他翻看着里面的日记……就在这时,鹿欣在不远处唤他过去。
“一个盒子。”她说着,大胆地拨开了剩下的叶子,给林九留出一个观察的位置。
盒子意外地令他觉得亲切,大概和梦中那个人哭着抱着的盒子是同一件东西。他没喊出来,心里默认了。
两人打开盒子,里面是几件生锈的饰品和一本保存完整的日记本。盒周围涂抹了树脂,一种在这片林子里四处可得的存物用品。
日记的年代久远,第一个日期就把时间线拉回100年前,字勉强能够看清。在几番阅读后,他和鹿欣都沉默下来,阴沉的脸再也承担不起更大的重负了。
“反动派就在外头,他们无计可施了。”日记的字眼让梦再次神奇地灵验,一种巧合带领他的感官踏足一片未知之地。
“这个日记的作者,革命家?最后是被反动派杀了吗?“鹿欣问。
”在我梦里是的。“林九还身处那种巧合交织的特殊体验里,话说得含糊不清。
因为这句话,悲剧暂时被曲解,但至少这段尘封了上百年的记忆被唤醒了一部分,这本不该留存于现在这个世界的记忆。
“去海边,我们要去海边!”在鹿欣将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后,林九立马站起身来说道。
“海边?什么海边……”鹿欣看着前去的林九,顾不上眼下的事情,拿起日记本便跟了上去。
回忆,特别是短时间的记忆,不论情节因素是否占上风,总是喜欢与某件事相挂钩。有过这种感觉吗?一提到历史书的知识点,马上会想起那段文字旁边附上的图画。归根到底,道理是一样的。在科学领域,必定有一个专有名词来形容这种奇妙的直觉,但我们暂且不要把这些理性因素搬上台来,这只会使阅读变得愤怒。
此刻,正在奔跑的鹿欣的脑袋里,革命家在日记里写下的经历就和这棵标志性的大树死死地绑定在了一起。过度的绑定产生的引力有时会带来恐惧,就比如现在:鹿欣脑袋里的,是一具被害死的革命家的尸体,被牵拉着脖子吊在那棵参天大树上。
永远不要相信不自觉的大脑所做的一切,尤其是在理性耐心教导你去相信它的时候。它们往往是最大的敌人。在大脑的某个部位悉心呵护你心底里的好奇因子时,你虚假的良心要上来泼开水。最好的做法就是放纵它联想,作为人则要置身其中感悟一切,包括痛苦与快乐。
显然鹿欣没有意识到这点。这种容易使人心生恐惧的联想让眼前的黑夜更值得打寒战,她加快脚步。
其实有一个更好的法子——传唤前面的林九放慢脚步。但会想起他刚才几乎是斩钉截铁的决定,鹿欣联想得到,林九现在的眼神一定充满了一种莫名而来的无畏。这让呼唤成功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带着几分疲惫,她跑出了荆棘密布的密林,抬头看见林九朝着海边大步迈去的背影。
那是一片迷雾笼罩的海岸,只能勉强看见远处的海岛露出一块黑影。雾蒙蒙的空气像是一层薄纱,带着海水与目光所及的一切四处晃动。眼中的世界成了一块迷迷糊糊的果冻。
“要去哪儿?”鹿欣跑上前问,林九则继续朝一个方向径直走去——那方向与海接壤的尽头,是一艘搁浅的破木船。
就在林九准备将船推向海水里时,身后渐渐亮起了火光,开始,两人以为是各自的错觉,直到这一阵火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周围的迷雾将突如其来的暖色团团围住,果冻的世界透进来一束光。
他们转头一看,背后站着约三十多个村民,其中青壮年和老妇人居多,骂声清晰可闻。他们无一不举起东西:或是叉稻草的矛,熊熊燃烧的火把。一切都是预示着危险到来的符号,警告的钟声贯穿林九和鹿欣的耳膜。
两人被领头的几个一声不吭地“押送”回村口,在稀里糊涂地解释了一番来意后,领头的几个疑神疑鬼地放走了他们,狼狈的两人庆幸着能逃出生天,丝毫不提对海岛未知的好奇和大树的事情。直到离开了村子有足足200米远,当林九回头再也看不到闪烁的灯火时,他松了一口气。
“可惜啊——他们太惊觉了。”
听到这句感叹,鹿欣才知道方才林九的坦然自若都是装的,她接上话:“现在怎么办?想要再进去棵不那么容易了。”
“只能听天由命了。”林九慨叹到,“反正钱是给我了,要去一探究竟是咱们自己的事儿。你要说最简单的办法:这鬼无害人之意,只要我和着鸡血吞下一口生糯米,拿唾液粘过的大蒜挂脖子上一两天,啥事就都没了。”
“可这个人……好不容易才让我们知道这些,真的要这么绝情吗?就没有一种办法能帮他超度?”
“先不说能不能超度,就算我能超度成功,现在也没有这个机会。我也不是说一定要这么绝情……但现实摆在这里,我们难道还要螳臂当车不成?其次,这滩水的深浅我不清楚。虽说这鬼怨而不厉,他是不害我,怎能以此概括他对那些敌意极强的村民的态度?”
“简单说,你也不能保证一定能超度他?”
“是。”
沉默降临,两人你一步我一步地走在路上。宁静难免会让人想到些别的东西,好巧不巧,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件事情上。
同一时间,远处,在警局里独自抽烟的黎安打了个莫名其妙的喷嚏。
在两人心照不宣之时,都渴望有一个人的出现能帮他们转移注意力。于是上天派来了杜生。
林九看见墙口那间屋子里亮着灯,杜生正警惕地探出头来看,黑洞洞的眼神有些渗人。
“请麻烦了。”林九朝前面呼唤着,领着鹿欣走进那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