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苦味的咖啡
花惠芬调整了下坐姿,捏住咖啡杯的手柄,稍稍翘起底座,贴着杯缘抿了一小口。
“陈小姐说要端起来喝。”
坐在对面的强子学着半小时前老板娘的样子。
他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紫罗兰花纹的咖啡杯手柄,将咖啡杯放到他的嘴边。
强子含入一口后呲了呲牙道:
“有点凉了。”
“帮我续杯。”
强子转过身向正在隔桌点单的男服务员说。
“不用了。”
花惠芬摆摆手对服务员说道。
“惠芬,陈小姐说续杯是免费的。”强子说。
“我不爱喝这苦东西。”
花惠芬微微皱了皱眉说。
“苦什么,你加糖呀!我刚才倒了一包,你试试,好喝的很。”
强子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台子中央的木盒里抽出一小袋独立包装的白糖。
花惠芬举起咖啡杯一口抿到底。
“你干嘛?”
强子吃惊地瞪着眼问。
“不想浪费。”
花惠芬放下杯子淡淡地说。
她不想浪费什么?是白糖还是已渐渐变凉的咖啡?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一口气饮下那杯满含了苦味的咖啡。
“惠芬,你一点没变。”强子感叹一句。
“是吗?”
花惠轻慢地吐出一句。
“惠芬你——变得更美了。”
强子定神地望着妻子说道,花惠芬微微侧过脸。
他的眼中有一丝刺痛,伸出右手揉了揉。
强子不希望惠芬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他想起过去同妻子有说有笑,两人无话不谈时的美好往昔,如今夫妇二人面对面地坐着,好似没话好讲,他不知道妻子在想些什么。
白色连衣裙穿在惠芬的身上,那白色的光感夺人眼球,当时他觉得这条裙子和妻子是完美贴合,现在他后悔了,自己如何能配得上美丽的妻子?
“是这条裙子漂亮,钟先生的眼光真好。”
花惠芬说着目光不自觉瞥向身侧走道另一边的茶色瓷砖墙面,从反光中看自己。
一袭飘逸的长裙,领口处一道斜条同色系的花边,收腰收的恰到好处,古铜色发夹将乌黑长发高盘于脑后,白色连衣裙勾勒出紧致有型的身材,透出成熟女性的温婉秀丽。
她想起昨天自己在更衣间换下裙子的时候看了下吊牌上令人咋舌的价格:1800。
若非强子一个劲的说好看,花惠芬也不好意思当着钟先生的面把裙子退回去。
店里打扮时尚的营业小姐将裙子折叠好放入包装袋中,从账台的抽屉里取出一翻折了大半的记账小本,“啪啪啪!”在计算机上连贯的敲打,花惠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凑到营业小姐跟前探询地问是否能便宜一些,对方抬起头朝她殷勤地笑道:
“钟太太是我们店常客,这张皇冠贵宾卡一般我们打8折,今天我按75折算的。”
营业小姐转向钟先生又道:
“钟先生,下回再带朋友过来呀!”
“好。”钟先生应道。
花惠芬跟着钟先生去到结账的地方,让强子在店里等他们。
“滋!”一声信 用 卡拉出凭条的声音。
花惠芬心里想着明天要将裙子还到店里,刚才套出店员的话,只要没减掉吊牌,衣服完好无损没有污迹便可以七天无理由退货。但钟先生万一要是问起来该如何解释?
收银员递还给钟先生信 用 卡和凭条,钟先生把信 用 卡塞回钱包里,将手中的凭条对半撕开揉成一个小团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钟先生,您不该扔了。”
花惠芬诧异地望向面前这位身材修长,面容俊朗,带着些许书卷味的青年。
“到时我把这笔单独报账给老板娘。”花惠芬说。
“不用了,这条裙子就当我送你的,作为新人来说,你干的不错。”钟奕铭说。
“谢谢,钟先生。”
花惠芬感激地说道。
……
“惠芬,你没瞧见昨天钟先生看你从换衣间出来,他的一双眼睛都看直了。”强子说。
“你——胡说些什么!”
花惠芬猛地回过神,瞪了强子一眼。
“强子,你是不是觉得是个男人都对我不怀好意?”花惠芬怒道。
“惠芬,你不要生气,那男人望你的眼神让我不舒服。”强子说。
“强子,你不要瞎想八想,我的年纪都可以做他的姨了,再说你看人家陈小姐人既能干,长的又漂亮,我在她的面前就是一个丑小鸭。”花惠芬说。
“惠芬,我能不能在你工作的时候去看你——哪怕就一次。”
强子用祈求的眼神望着妻子。
“画室有规定,学生上课的时候闲杂人员是不能进去的。”
花惠芬说的是事实,学生在为她作画时,教室门反锁,画生不得随意进出,紫红色厚重的帘布将每一扇窗户遮盖得严严实实,房门口悬挂着一块四方的警告牌子,其上黑色白板笔书写:学生作画,闲杂人员不得入内。
“惠芬,我舍不得你,你瘦了。”
强子一边说着,那只受伤的手不经意从他的西裤口袋中拿出来,他将双手放到桌上移到花惠芬的手腕旁,轻轻地握住了妻子的掌心。
“快放手,叫人看见了笑话。”
花惠芬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强子牢牢攥在手心。
强子左手腕上清晰可见的疤痕如同一道烙印刻在花惠芬的胸口。
接到电话的一刻,花惠芬打碎了手中的碗,坐在长途列车上她整个身体始终在发抖。
到了医院门口,强子一个车间的同事带着她快步进到院内,或许是看到花惠芬惊慌失措的神情,同事没敢与她讲太多,只说强子因操作失误不慎被三角带割伤了左手腕。
看着手术室闭合的金属大门,花惠芬焦躁地来回踱步,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小护士从里面走出来,她急忙凑上前去询问,好在那位护士小姐恰巧知道强子的伤情,小护士的态度很温和,一边安慰,一边将强子大致的情况告知花惠芬。
手腕几乎完全断离,仅有几根肌腱相连,所有血管、神经、骨骼全部断裂,强子刚来医院时,血流不止,伤势非常严重,短短几分钟内,骨科医生联合急诊科、麻醉科开通绿色通道,医生想要保住生命的同时设法保住左手腕,并且最大可能恢复其左手的功能。
工厂老板坐到花惠芬旁边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态度极为诚恳地说道:
“林夫人,虽说是由于林强的违规操作而造成的事故,但您请放心,我会负责到底的。”
以花惠芬对强子的了解,丈夫是绝不可能违规操作的。
强子事后告诉花惠芬,银行不断催他还钱,他不敢在电话里和妻子说明情况,整日心绪不宁,出事的那几天,上工时他思想不能集中老是走神。
整台手术做了8个多小时。当强子被推出手术室送到加护病房的时候,花惠芬望着丈夫左侧布满纱布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落。
“我们吻合了21根肌腱,2根动脉血管,6根静脉血管,3根神经,桡动脉缺损取足背大隐静脉移植,最终让离断的手腕得以“重生”。”
实习男医生像背书似地向花惠芬陈诉手术结果,那串数字她一个也记不住,她只留意最后说的“重生”二字,强子的手保住了!她哽咽着对男医生说了好几声“谢谢!”
强子睁开双眼的那一刻,花惠芬握着他的右手说道:
“强子,都会好起来的,你还有我。”
主治医生在强子出院前特意关照说:
“他很幸运,再植的手腕全部成活,过几天便能够做一些轻微活动,但后期还需要患者坚持进行康复训练,那样才能逐步恢复手部功能。”
“你最近是不是又没去县上的医院做复健了?”花惠芬问。
“那个根本没用。”强子摇摇头道。
“你不想像正常人一样吃饭和劳动吗?”
花惠芬略带埋怨地说。
“我怎么不想?都怪那次该死的手术,给我的麻醉打多了……”
花惠芬打断了强子毫无来由的怀疑。
“强子,你不能百度上说什么就信什么。”
“我又不是木头,我自己不知道吗?你说我现在还是不是个男人?”
强子的语调发颤,他的右手捏紧妻子的掌心,花惠芬的脸不由地一热。
“小点声。不是今天陪你去医院了吗?”
花惠芬压低声音说道。
“医生看都不看我带去的检查报告。”强子说。
“数值正常的报告有什么好看的?”花惠芬说。
“你也觉得我是心理问题?”强子问。
“本来就是。”花惠芬说。
“惠芬,我——总是半途而废。”强子颓然地说道。
“强子,你这是自卑心作祟。”花惠芬说。
强子深吸了一口气道:
“可能吧!”
“你不该把病历交给陈小姐。”花惠芬说。
“陈小姐说她认识生殖科的医生,有机会总不能放弃吧,我才刚过四十!”强子说。
“心病还须心药医。”花惠芬说。
花惠芬想到之前走出生殖特色门诊没多远,在路上遇到了老板娘和钟先生夫妇,他们在对面的妇产科医院刚做完例行产检,老板娘见她手里拿着的透明网格文件袋里装着病历和检查报告,于是问是谁生病了?花惠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老板娘笑着走过来挽住她的手臂,两个女人走在前,两个男人跟在其后,他们四人找了间环境优雅的咖啡馆坐下。
“强子,你知道刚才我有多尴尬。”花惠芬说。
“我都不嫌丢脸,你怕什么?”强子说。
“哎!”
花惠芬轻叹了一口气,看手机上的时间是十二点二十。
“惠芬,如果说我是心理上的毛病,你就是我的心药。”强子的眼中泛着光。
花惠芬想起生殖科医生提醒她要多鼓励丈夫,她望着强子轻声说:
“我会配合你的。”
强子坐到花惠芬一侧,他凑到妻子的耳旁,语调略带焦躁地说道:
“今晚上我们再试一次?小军临走的时候给了我一粒伟哥。”
花惠芬的双颊瞬间红透了,她突地站起身说道:
“我该出发了。”
“明早我就走了,你下午还要去上班?”强子问。
“不上班,欠银行的钱谁还?”
话一说完花惠芬就后悔了。
“强子,振作起来!你把果园的杂草拔了,修剪掉多余的枝条,驱虫做好,等到来年,我们一起重头好好干。”花惠芬说。
“惠芬,我什么都听你的,回去我就找人给弄。”强子说。
“那我走了。”
花惠芬说着提起沙发座椅上的小包。
“惠芬,你什么都还没吃呢!”强子叫住妻子。
“我去画室旁边的便利店买袋面包。”
花惠芬折转身说道。
“你今天早点回来。”
强子在花惠芬身后说。
“我尽量吧。”花惠芬回道。
“惠芬,你几点下班,我过来接你。”强子说。
“六点半。”花惠芬说。
“我会提早在画室门口等你。”强子说。
“嗯。”花惠芬应了一声。
踩着脚上的高跟鞋,花惠芬“哒哒哒”地走出了伊人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