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清晨。
江淮以小猫打盹的姿势蜷在床的一角,耳边是爸妈在门外压低了的说话声,厨房里小锅煮牛奶的吱吱声,还有窗外鸟儿的啁啾。
楼下的草坪上有颗大树,树冠正好与江淮卧室的窗户齐平,常年是各种鸟雀安身撒欢的所在。江淮每天在一片叽叽喳喳中醒来,慢慢也学会了分辨不同鸟儿的叫声。
据她判断,每天早上在树上吵个没完的至少有四种鸟:
其中麻雀的叫声短促清脆,是“叽,啾——叽,啾——”的,白头鹎的叫声是“毕儿,嗝儿,毕儿”;
喜鹊虽素有吉祥鸟的美誉,然叫起来着实有些呆板,从头到尾几乎只有一个音节,吐字又含混不清。江淮再怎么竖起耳朵听也只能确定这个字是第一声,韵母是a。至于声母是什么,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还有一种不起眼的灰色小鸟,叫声很是独特,少先队员进行国旗下演讲般的抑扬顿挫中微微带点儿戏腔,仔细听来像是“学习成绩好”。
这天早上,其他一切声响似乎都虚化成了背景音,唯独灰鸟的一声声“学习成绩好”越发清晰。
今天是小升初分班结果公布的日子。
托义务教育制度和一线城市户口的福,江淮和她班上的绝大多数同学可以按照“免试就近入学”政策直升入离家不远的景然中学就读。她也没有参加自主招生考试。因此,那场隆重又有些小敷衍的小升初考试对他们来说并不关乎择校,只决定是否能进景然中学的重点班。
景然中学每个年级有16个班,其中15班和16班是生源和师资最好的班级,也是广大学生与家长眼中的香饽饽,是通过自主招生考试进入名牌中学的路被少数几个百里挑一的学霸妖孽堵死后普通学生够得着的最佳选择。
从六年级开学第一天起,课间就总有同学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猜测班里谁最有希望考进重点班。每回得出的种子选手名单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包含了江淮的名字。
在第五小学六(3)班,江淮绝对算一个十分特别的存在。回回考试都是全班第一,什么奥数竞赛、诗歌比赛总能拿奖,长得漂亮,弹得一手好月琴……从硬件上看绝对是个如假包换的“别人家的孩子”。
怪就怪在这个优等生不乖,也没有当惯了第一名的孩子对于一切荣誉都志在必得的野心勃勃,连同龄孩子普遍有的焦虑在她身上也不见了踪影。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自古皆然。更何况在这个全民内卷的时代,读书是普通人逆天改命最快捷有效的途径。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焦虑经过营销号鸡汤文的催化迅速发酵,掀起了全民鸡娃的热潮。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江淮的爸妈身为大学老师,却选择对女儿进行放养式教育,不可谓不特立独行。
没有堆叠如山的额外作业,没有赶场子上补习班的疲惫倦怠;高效且保质保量地完成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后,所有时间自由支配。满小区呼朋唤友找小伙伴出来一起玩,小伙伴出不来,就自己一个人到处瞎逛——
坐在河边看老爷爷钓鱼,蹲在草丛里看蚂蚁屯粮,上树观察知了翅膀上的纹路,看流浪猫挑衅流浪狗,捡来秋天的落叶做书签;
坐蓝色油漆的电车兜风,两块钱可以把附近一带转一遍,比坐公交车更快也更舒服;周末溜达到永晏一条街的书店看书,从正午看到黄昏。
从书店出来顺便到隔壁的西点屋买两个面包,自己一个,街尾的老乞丐一个。回了家看会电视,陪老妈看古装剧,陪老爸看战争片……
这就是江淮的童年,自在、惬意,与浮躁隔绝,又因为太过美好而显得格外短暂。就像二三月份坐在绿皮火车上注视着返青的麦苗在眼前一帧帧闪现又消失。
因而她举手投足间总带着一种没被生活催逼蹂躏过也不急于争抢的气质,眼角眉梢都是多得溢出来的灵气。与年龄相符的孩子气和与年龄不相称的淡泊平和在她身上完美融合。
当一个学生并没有对好成绩表现出强烈的执着却又偏偏长期名列前茅时,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容易被过度解读。
同桌的刘意每逢大小考发卷都要刺江淮几句,发言内容包括但不仅限于 “果然脑子笨做再多题都没用,不像某些人,不用学都是满分…”
“平时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考好了还不是笑得很开心?”
“知道江淮上次为啥不和我们一起去办公室问分数么?因为人家早就知道自己肯定是第一,毫无悬念”……
几句话下来,空气中满是醋溜土豆丝的味儿。
江淮努力克制自己不揭穿刘意每次做练习的时候都对着答案一顿猛抄的事实。毕竟她还记得有回家长会结束后刘意的妈妈因为刘艺粗心大意做错了一道数学题而当着全班同学面扇女儿耳光。
有这样一个妈想必平时过得不会轻松,她认为自己应该宽容一点。
小升初考试结束的那个下午,班上一片把课桌转向的吱呀声。江淮坐在座位上,看着班主任许老师抱着最后一科语文考试的试卷走出教室。刘意冷不防开口问道:“怎么样?考得很好吧?”
“还不错吧!”江淮偏过头,发现刘意的脖子上多出了一块用红绳系着的翡翠绿观音玉佩。
“能进重点班?”
“不知道。我也没把握。”江淮老老实实地回答。
她对自己的实力还是有信心的,但也不敢小觑天下英雄。
毕竟谁也没法保证这最后一场考试班上不会杀出一匹黑马,夺了她蝉联已久的班级第一的宝座;纵然她在(3)班还是第一,(1)班和(2)班的同学也不是吃素的;更重要的是,附近一带选择直升入景然中学的学生保守估计也有将近600人,来自各个不同的小学。
对于江淮这样的五小尖子生而言,那些别的学校的学生才是真正让人捉摸不透深浅的看不见的对手。
刘意可不管她怎么说,小嘴一撇:“谦虚了吧——”
“真没有——”江淮把桌上的铅笔、圆珠笔、尺子、橡皮一件件捡进笔袋里,然后起身去教室后面的柜子上拿书包。刘意紧随其后。
此时的教室吵闹得就像乡镇的集市。有人坐在桌子上和前后左右的同学对答案,也有人在说着自己假期要上哪儿去旅游。
拎着书包回座位的同学,脚步轻快得就像拎着篮子去买鸡蛋;收拾文具的同学,动作麻利得就像流水线上经验丰富的工人。
没有人提及离别。
在这个夏天,他们买来留言本,互写临别赠言;给各科老师准备礼物;建班级同学群;说着“毕业快乐”……
然而真到了分别的这一刻,大家反而并没有感到过多的难过和不舍。甚至连“即将毕业”这一事实都似乎被他们抛诸脑后。
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日子,仿佛刚刚结束的只是一场小考,明天、后天、大后天……他们将继续坐在这间熟悉的教室里学习,听老师讲那些老掉牙的知识点,将那些大同小异的题目重复一遍又一遍。不会长大,不会离开,周而复始,无限循环。
江淮一时有些恍惚,此情此景让她不敢相信这折戏已经唱到了尽头。
台上依旧锣鼓喧天,哪儿有半点要曲终人散的意思?
她拿了书包又回到座位上坐下,脑海中闪过一句几乎不带感情色彩的旁白——“这是大概最后一次坐这张椅子。”
刘意跟着她坐下,继续先前的话题:“你刚才说,你也没把握。那为什么这么淡定?真不在乎?”
“当然在乎啊!好东西谁不想要?”江淮不假思索地答道,随即狡黠一笑,从笔袋里取出一物抛了过去:“给你看个东西!”
那是一块橡皮擦,那种最普通的浅黄色、立方体形状的橡皮擦。上面印着孔子的画像,还有四个褐色的字——“金榜题名”。
刘意看看橡皮擦,又低下头看看自己胸口的观音玉佩,“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江淮也笑。
十一二岁的孩子,从小接受“相信科学,反封建迷信”的新时代唯物主义教育,骨子里并不相信会有神佛庇佑世人。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某些特殊场合用一些“开过光”或者含有吉祥寓意的小物件寄托自己的美好心愿。
求神拜佛也好,孔庙祈福也罢,又或是考试当天早上吃一根油条两个鸡蛋、在QQ空间转发各种各样传说能带来好运的说说……
这些都不过是尽了人事后仍旧没有信心得到想要的结果,却又不甘心老实实受命运摆布而搞出来的小孩子把戏;是同龄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一抹青春期略显单薄的野心和忧虑。
把希望寄托在“好运”上,至少说明了两件事情——一,在乎;二,心里没谱。
江淮和其他同学一样,也有力争上游出人头地的念头,也无法确保自己在这场角逐中胜出,并非无欲无求,也并非胸有成竹。刘意突然就不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