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墨飞停好车走进博剋堂时,刚好一点钟,潘宇和店员刚吃完饭在收拾碗筷。
经历一周的忙碌,那批茶全部发售出去,还欠下一批新订单,凌墨飞承诺客户明年收春茶时再如法炮制一批。借着这款获奖老班章,库存的其他茶也随之销售了大半,一事顺,事事顺,大家都很开心,潘宇更是笑逐颜开随时乐呵呵的。
看见韩东亮从角落那张沙发站起来,凌墨飞楞了一下,这家伙不是说两点钟到吗。
“泡壶好茶,我俩上楼说话!”韩东亮说完便大咧咧径直先走上楼去。
凌墨飞仔细听潘宇说完订货发货的细节,又看了一遍最新库存记录,交代他跟每个没订到现货的客户进行电话沟通,收取部分定金,承诺明年第一批发货给他们。然后又告诉小菊明天下午有场大客户品茶会,叫她提前做好准备。
诸事交代完毕,他取了一泡忙肺古树茶,拿了一把紫砂壶上三楼。除非那天特别懒,或者特别忙,否则他都不要小姑娘泡茶,喜欢自己亲自泡。
阳光透过明亮的落地窗洒落在茶桌上,照得那杯汤色清亮的忙肺晶莹剔透,口腔里已经有唾液在快速分泌,但他还是先替韩东亮斟满一杯,再倒给自己。
“今天咱俩分赃!”韩东亮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清单摊在桌上,用手一栏一栏指着,“王妍君没要我们退款,总收入还是20万。这是两次去上海的机票和住宿费,这是我俩几次去兰石吃饭的费用,这是给查询通讯记录、飞行记录、道路监控录像、机场海关那帮哥儿们的费用,这是……”
“行了行了,别婆婆妈妈的,我才懒得看什么明细!”
“亲兄弟明算账啊!老规矩,刨去所有开支,我俩二一添作五,每人净挣六万五千三百元。”
“还漏了荒冢预付的两万。”
“那笔钱归你了。”韩东亮嘿嘿一笑,“谢谢你高抬贵手,王妍君下半辈子都是生活无忧的富婆了。”
“人只是在有能力保全生命的时候,才会对生命感到担忧,一旦没有了保全办法,他也就心情宁静了,不会在死的时候有许多无谓的烦恼。”
“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
“白淳死得那么从容,那么安然,还给希望小学捐了巨款……”夏若兰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她怎么能未卜先知?她是如何预知白淳死亡的?这几天来心中这个结始终得不到解释。
忽然听见潘宇的声音,“凌哥在呢,他和韩哥在楼上!”随后就听见咚咚的脚步声,一蓬浓密的黑发出现在楼梯口,是黄医生。
凌墨飞急忙起身迎接,见他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浓密的头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是骑着扫把飞过来的。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一个夜班下来手机电池全干,我想着你会在店里,就直接来了。”黄医生接过韩东亮递给他的茶一口喝干,坐到靠窗的椅子上,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纸,“给你看样东西。”
是一份医学化验单,上面写着各种符号,凌墨飞看得一头雾水,摇摇头重新递还给他,“还是听你讲吧。”
“白淳不是淹死了吗,博亚航空集团照例还是先送到了我们科,”黄医生咧开嘴嘿嘿一笑,“在出具死亡报告前,我又偷偷留了血液、尿液样本。”
凌墨飞与韩东亮诧异地对望一眼,一起扭头看着他。
“都是被徐亚杰给害的,我得了条件反射病,见尸体就想着留血液样本!但是啊但是,你们绝对猜不到我发现了什么。”
发现什么?凌墨飞和韩东亮同时发问。
“芫菁素!”黄医生又一口喝干了茶,“为了做徐亚杰的试验,短短两个月时间里,我看了几十本毒药药理书籍和案例,算半个毒药专家了。芫菁素是一种慢性毒药,服用下去之后三个月毒性发作,症状是发热、尿道感染、血尿等等,绝不会被怀疑是投毒。”
凌墨飞抓住黄医生胳膊,“白淳体内的芫菁素存在有几个月了?”
“也许三个月,也许三个月差几天,但毒素绝对还没有发作。奇怪啊,为什么他就那么幸运地因公殉职进了水库呢……”
“莫非三个月前有人对他下了毒?”韩东亮边嘟囔着边挠着脑袋下楼,拿了三个酒杯和一瓶百龄坛上来,黄医生哈哈大笑。
“啊呀呀,你懂我啊,知道我下夜班就想喝酒啊!”
韩东亮问道:“你认为他会在三个月前自己服毒?这好像更说不通。”
“逻辑分析是你们两位的事,我只负责医学分析。但芫菁素的确是三个月前就存在他体内了。”黄医生眯着眼睛呷了一口威士忌,一脸惬意。
凌墨飞笑嘻嘻道:“老亮,黄医生说打算加盟你的事务所,法医兼刑事侦探。”
“哎呀,举双手双脚欢迎啊!来来,先敬一杯入伙酒!”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我是认真的哦,说不定明天就从医院辞职,专心来搞侦探啦!”
“等我再接几个大案,把名气弄响一点才行,否则庙太小容不下你这位大专家。”
“你最后出具死亡报告了吗?”凌墨飞问。
“出啦,当场就出啦!这样的人死一个少一个,谁管他是怎么死的啊。不是告诉你们了嘛,留血样是因为徐亚杰那桩事让我有了条件反射。”
没想到这个条件反射居然查出了问题。凌墨飞把这句话留在了嗓子里,扭头去看窗外。
春城的冬日,白天是丝毫感觉不到寒意料峭的,一池湖水被太阳照射得暖意洋洋,氤氲着一层似雾非雾的东西,就像他此刻的心境。有些事情是他不曾料到的,有些事情是被他遗漏了的,他想独自找个无人的地方去呆着,把这些事情前前后后好好捋一捋。
韩东亮和黄医生走后,先后来了几波客人,都是博剋堂的常年老顾客,凌墨飞只好陪着。待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
潘宇兴奋地告诉他,今天的散客流水收入创了这几个月的新高。凌墨飞拍拍他肩膀,“凡事只要坚持就会成功,因为我们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段,所以迎来了转机。”他已跟律师朋友约好,下周修改公司章程,让潘宇成为股东。但他不想现在就告诉他这个消息。
走出博剋堂,凛冽的夜风吹得他打了个激灵,急忙拉上皮夹克的拉链。昼夜温差有十多度,此时的气温大约在摄氏二三度左右,算是昆明冬天的最低温度了。发动起牧马人,他忽然不想马上回家,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去静一静。这么想着,便拐上金星立交桥,驶上二环,朝着海埂大坝行驶而去。
在博剋堂喝茶时,经常有外地朋友问他:昆明离滇池远吗?
总面积330平方公里的滇池以中国第六大淡水湖闻名,素以“高原明珠”的称谓蜚声四海。而他这个昆明人,从来没把滇池放在心上,他最心仪的地方是海埂大坝。这座长五公里、宽几十至上百米的楔形湖堤紧靠在滇池旁,坝面宽阔,视野浩荡,坝下任何一段都可以停车。1985年,第一批红嘴鸥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飞来到昆明,昆明市民以最大的爱心接纳了它们。随后每年的冬天,这群天使都如约而至,仿佛与昆明签下了永恒的约定。每年11月到次年3月,昆明人、外地人、游客,都到大坝来看海鸥,花两块钱买一袋面包喂海鸥,完成一幅幅人鸥共舞的和谐图景。
凌墨飞不喜欢热闹,讨厌人多的地方,在有海鸥的季节,他只挑选夜晚时分来大坝,感受与他频率共振的那个疆域。他始终认为这座城市的很多性格,是从滇池延伸出来的。
皮夹克下面只穿了件薄毛衣,夜未央,能看见的只是私人的月光,冬日的夜风吹在身上很是凛冽,但他还是欣欣然沿着大坝前行。冰凉的月光不仅吸走了温度,也吸走了声音,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遥远的过去。当彻底听不见的时候,寂静恢复了它长久以来的孤独,似乎整座大坝根木没有人存在过。
钻回车子里,吹了二十分钟寒风的他就快冻僵了,但因为稍稍兑现了初诺抚平了宿愿,心情变得无比坦然。他点燃一支雪茄,沿着滇池路慢慢开车回家。
凌墨飞进家,打开灯,坐在沙发上写了一条微信,写得字斟句酌,措辞谨慎。既然那位女人采用一种奇怪而庄重的放弃,那么这个伤口是不能再去碰了。
发送失败,荒冢已经销号了。
他把微信内容复制,粘贴发给夏若兰。
没想到夏若兰的微信号也注销了。
心头一阵怆然。他呆坐半响,然后起身煮了一杯苦浓的咖啡,慢慢一口一口喝完。来到电脑前坐下,打开夏若兰的博客“兰心若然”,有五年没更新了,但并未销号。他点开“博客私信”功能,给她发了一封信:
《我来完成故事九》
一年之后,身体和心神都恢复过来的依儿,开启了她的复仇之旅,这是她今生必须为自己完成的一个使命。
她与韩潇潇合开了“兰石私家厨房”,地点是韩潇潇在衡山路的祖宅,这是他继承的遗产。
“兰石”很快名噪一时,成为小有名气的高档私房餐厅。
恋爱期间烟渺事无巨细都喜欢向依儿絮叨,她早就听说过徐亚杰其人,对他的性格秉性非常了解熟悉。联系上他,与他熟络起来不是难事,谁会拒绝一位美女的美食邀约。一来二往之后,徐亚杰迷恋上依儿,乐此不疲地频繁飞来上海。
在昆明开“兰石私家厨房”是复仇计划的重要环节,韩潇潇以骑士的姿态只身前往昆明全盘打理经营。装扮成哑巴是为了更方便地隐藏这个计划,也免除许多饶舌客人不必要的打探。
依儿对烟渺的口味了若指掌,当徐亚杰把昆明“兰石”推荐给顶头上司之后,那些量身定制般的菜肴霎时博得上司的满心欢喜,尤其是他极爱的煮虾头和秘品牛排,烟渺很快成为“兰石”的常客。徐亚杰打死也不会说出自己跟“兰石”老板娘之间的交往,也打死不会介绍烟渺认识自己时刻倾吐衷肠的红颜知己。
在巡视组和审计署大检查的双重压力之下,依儿是徐亚杰唯一放心的倾诉对象,他将所有真相都告诉了依儿。依儿旁敲侧击鼓励他反戈一击,主动揭发烟渺,徐亚杰采纳了这个建议。
可惜,优柔寡断、性格纠结的他被烟渺提前识破,动了灭口之心。
私家侦探、黄医生等人是横空冒出来的不速之客,依儿的计划里原是不需要这些人出现的,不速之客破坏了故事原本应有的节奏。
烟渺没等到毒性发作就自杀了,依儿最终没能亲自手刃仇人,算一种遗憾呢,还是算一种解脱?
沉者自沉,浮者自浮,如果麦子不死,何来金色的麦田?
所有的罪恶都始于清白。